每日经济新闻

    故乡烂柯人

    2015-02-25 00:43

    科学家说,要让“虫洞”保持开放,需要某种具有负能量的特殊“物质”。对每个回乡游子来说,这种“物质”叫做“乡愁”。

    ◎刘雪梅

    科学家说,要让“虫洞”保持开放,需要某种具有负能量的特殊“物质”。对每个回乡游子来说,这种“物质”叫做“乡愁”。

    恍惚中,我看到了平行宇宙的两个自己:

    我又走进了这间屋子。推开绿色的纱窗门,左转是爸妈的卧室兼客厅,淡蓝色的窗户,微风轻拂薄棉窗帘,深褐色茶几上,摆放着几只白瓷红花的茶杯。

    那个正趴着用洗衣粉水卖力刷着水泥地板的小女孩,正跟下班回家的爸妈说:回家要换鞋哦,我把地板刷干净了!

    在笑泪中醒来的我,很想穿过那个“虫洞”,去拥抱当年那个有点洁癖的小女孩。谢谢她从小的勤劳,造就了现在都市丛林勇往直前的我;谢谢她与后来的我发生连接,让我在刷屏的回乡情绪及争议中不迷失自我。

    离乡20年,我无数次梦回老屋。而这些梦无比真实,许多被岁月模糊了的细节不时浮现出来。

    2015年春节,我再次回到老家,绵竹市汉旺镇。这个川西小镇,因为7年前的那场特大地震,已完全变了模样。对我来说,最难的还不是“物非”,而是“人非”。我以为可以遇上老同学或老邻居,叙叙旧,最后却发现,直至离开,并没有一张熟悉的脸,只有人“笑问客从何处来”。

    岁月流逝,我成了自己故乡的陌生人。

    我是“火车司机的儿子”

    “我们厂”建于1958年,是以生产硫酸、复肥等为主的国有大中型化工企业。厂里有一条铁路专用线,是我小时候自豪感的来源。

    父亲是火车司机,他开着一辆代号为“上游0159”的蒸汽火车头。我的放学途中,火车每天都会经过。这时,父亲会拉出长长的汽笛声,烟囱喷出一条白烟,像拖着长长的鞭子,同学们便沿着田埂兴奋地追赶着,而故意走在后面的我,内心涌起一股骄傲。

    那时,有一部叫《火车司机的儿子》的朝鲜老电影,由此,我被厂里的小伙伴们戏称为“火车司机的儿子”。

    国有厂矿就像中国的一个个独立社会单元,可以包办一个人的大半生。上世纪70年代末,父亲当兵复员后,辗转分配到厂里当工人,成为一枚“螺丝钉”。母亲则回城进了邻近的造纸厂。母亲上大夜班时,我还没上幼儿园,于是我经常睡在温暖的纸花堆里,那里有一股麦子烘熟的香味,很像母亲的体香。

    上世纪90年代初,国家治理水污染,不少造纸厂关闭,如果不是母亲因身体不好,提前办了病退,下岗可能性极大。“我们厂”发展到最顶峰,就是母亲回家当全职家庭妇女那会儿。印象中,当时职工人数达到3000多,仅次于镇上的东方汽轮机厂。

    随后,热闹的股份制改革开始了。“我们厂”改名为洋气的“方大化工股份有限公司”。再往后,就是各种下岗与待岗的消息传出。

    当年的烟花特别美

    从德阿公路拐进去,就进了“我们厂”的地盘。过去,路口总是摆满了水果摊、日用品摊,挤着十多辆“火三轮”。如今,这个路口已没有人影,我很像一个外来的入侵者,生生刺入一片死寂之中。

    从厂外家属区步行至办公区,不过百余米,我努力寻找着改变和尚未改变的。

    记忆中那条又宽又深的河,如今变成了小河沟,两岸杂草丛生,河底的石子以及细沙,早已被挖得精光。

    小时候,一到夏天,丰水季节一到,这里自然成了厂里大人小孩的“水上乐园”。女生挑拣好看的石头,男生则捉鱼摸虾。父亲总是以“发大水时只有会游泳的人才能活下来”吓唬我,要我一定要学会游泳。我一边划水一边央求“爸爸,不要松手”。父亲总是满口答应,然后冷不防撒手。我手忙脚乱,咕咚咕咚往下沉,被灌几口水之后,才被父亲一把抓起来,活脱脱像一只落水小猫。

    路边,有人圈出一小块菜田,种着几棵歪歪斜斜的青菜。围墙里,是四幢因地震而摇摇欲坠的家属楼,楼间的杂草长到一人多高。楼前有个小球场,当年逆反而沉默的表弟在这儿天天打篮球,如今,身高1米9的他已为人父,搬到市里,生活也逐渐稳定下来。

    我大学毕业没多久,“我们厂”宣布破产,卖给当地新崛起的一家重污染民营化工企业。

    接手的民企挥起大刀,以“自愿原则”,裁掉了大半职工,厂里的青壮年纷纷外出谋生,剩下近两千老弱病残留守。

    厂里同学现在相见时,还会常常怀念那个年代的繁荣。

    每到过节,厂里会给职工家庭发放米、油、洗衣粉等生活用品。

    记忆中,每天下班哨一拉,大人们成群回家做饭,小孩子们则抓紧做完作业,然后跑出去疯玩。而当各家升腾起袅袅轻烟时,厂区便回荡着家长们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长长声调。

    到了春节,就更热闹了。厂里会在大年三十晚上放烟花,而且一年比一年盛大。据说一次要花掉几万元,此事传到厂外同学耳朵里,无不大感震惊。

    大年初一,厂里会举办游园活动。靠着猜灯谜和插筷子等几个强项,我年年都能领回一大堆奖品。

    看坝坝电影,对厂里人来说,和过节没什么两样。父亲会提前搬椅子去占位,我们则可以吃罢晚饭再慢慢过去。天一黑,电影便开始了,有人兴奋地打起口哨,而白色黑边的幕布上,立马出现许多的手影,有手枪、孔雀什么的形状。

    过往的繁华,已随风逝去。大年初四,一位“街上”小学同学也去“我们厂”重游,他在朋友圈写下这样的话:曾经地方经济的骄傲,上场(街上)同学艳羡的温床,下场(农村)同学风花雪月的地标。

    曾经的少年郎已变成大人样

    二十年来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厂外家属区门口喧嚣的茶馆。退休工人每天定时来这里,用自带的玻璃杯,泡上一杯茶,坐在破竹椅上,打牌吹牛一整天。当年商量向厂长讨要退休金的工人们,就在这个茶馆里开会。

    今天,我又听到这个声音。但在嘈杂的乡音中,我却寻不到一张哪怕有一丝熟悉的脸庞,人都去哪儿了?

    7年前,那场强震后的第二天,我从北京赶回来,茶馆外面,搭着几个住人的临时棚子。我遇到小学同学杨,当时他穿着一件破旧得看不出原色的工字背心,跟我讲起一家人幸存的故事,满脸都是疲惫绝望。而多年前,他是一个多么调皮的孩子啊!他不但带着我们爬树、摘花、偷水果,甚至还偷他爸的烟抽。

    和我那些技校毕业后回厂接班的同学一样,杨很快就变得和他们的父辈一样,辛苦挣着几百元的工资,打牌打麻将是最大爱好。提前退休的杨父,批发了一些草纸,每天用自行车拉到镇上卖,好给儿子补贴一点家用。

    其他人的父母下岗后,要么拉火三轮,要么摆地摊,身体状况普遍不好。父亲每次打电话来,隔三岔五会说起“你有个同学,他爸查出来得的那个病,估计活不了多久了……”

    这些年里,我的小学同学可以分为两拨,一拨是接班后“消失”的,另一拨是离开镇上。和后者,我多少有点共同语言,但遇到前者,我往往不知从何说起,尴尬在嘴上,温情在心里。

    只有老屋还认识我

    厂里已是一片荒芜,人烟全无。

    一辆“SANY”牌起重机,静静地趴在空地上。所有的楼都贴着一张纸:此为危楼,请勿靠近。

    随着风化不断侵蚀,楼的外立面只余水泥的冰冷灰色,加上那场强震狂野撕开的不规则裂缝,楼的外表犬牙交错,空空的窗洞,很像一张张黝黑凶猛的嘴巴。

    只有我的老屋,还保留着温暖的红砖外墙。那是我从童年到少年度过11年时光的地方。

    恍然间,我理解了时间导致的空间感嬗变。小时候总以为,从厂大门到老屋,要走很长一段距离,还要在双杠上翻上几圈,穿过一段窄窄的过道,才来到我家楼下。今天竟然发现,从厂门到老屋,只不过一分钟的步行距离。或许,当人生拉长之后,空间却在无意中被压缩了。

    地震那次回来,只记得这楼从四层震得变成三层,一楼完全陷入地下。此时,我站在楼前空地上,傻傻望着梦里常常回来的地方。

    楼梯被撕裂扭曲,不知通向哪里。这截短短的楼梯上,我曾背着书包两阶一步地向上跑,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家里,倒一杯茶大口喝起来;在那个方形的窗口里,曾有个小女孩长时间望着天空,以为这个厂就是她的整个世界,未曾想到未来还有如此多的变化和可能性。

    此刻,我在故乡,我是过客。只有老屋还认识我。

    旅游经济雾里看花

    地震之后,国有厂矿破产的破产,搬离的搬离。为了避免地质灾害的进一步破坏,对龙门山脉的开采停止了,失去了生产资料的厂矿,已无法生存。曾经的工业强镇,只能借助“地震旅游经济”勉强维持。

    小镇处在龙门山脉边缘,左边是海拔高达3000米的云悟山,右边是等高的万灯山,中间是绵远河。云悟山,当地人称云雾山,山高林密,顶峰罕有人至,专业登山者也要3天左右才能登临峰顶。

    据百度百科资料,我们镇2007年实现GDP37.9亿元,财政收入达9162万元,农民人均纯收入实现5020元,曾是全国首批57个综合改革试点镇之一、省综合实力100强镇。

    随着经济支柱的坍塌,让这个镇民生凋敝,人烟稀少,生机渐失,这就是所谓的“空心化”吧。

    政府方面宣传说,小镇的旅游资源丰富,可以和县市打包成“一日游”来吸引游客。但是游客以猎奇之心看完地震遗址后,往往很快离去,因为这里既无酒店,亦少餐饮。

    我们打算驾车进入地震遗址纪念馆停车场时,前面一辆车掉头出来,我问:“是不让停吗?”对方说:“要收费,不如停路边,反正也没警察。”

    虽然停车费不过10元,游客却不愿贡献给小镇,想起来委实有些让人心情复杂。

    从地震遗址出来,开出很远,只有两家饭馆,但生意状况截然不同。开在遗址入口,打着“低碳绿色”和“老城饭店”招牌那家,人声鼎沸;相隔一公里,“我们厂”斜对面的“旺城酒家”,可谓门可罗雀。

    走进店去,本地的一家三代人正围坐角落的圆桌吃团圆饭,他们百无聊赖地等待饭菜上桌,间或谈论着味精和鸡精哪个更为健康的话题。

    为了重振工业,2013年3月,离镇上10公里左右,一个6000多亩的光机电产业园建立,承接产业转移,如今开工的不过十来家。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年画,也没有任何溢出效应可让小镇沾光。大年初三这天,离镇不过20公里的“中国年画村”,人流拥堵,私家车喇叭声不停。远处,油菜花映衬下的青檐白墙上,画着“莲年有鱼”的传统年画,阳光和微风下,骑鱼吹笛的胖娃,正露出开心的笑容。

    ※结语

    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而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尽烂,既归,无复时人。

    故乡方一日,乡外已千年。每一代游子都乐不思蜀,我们都是自己故乡的“烂柯人”。

    版权声明

    1本文为《每日经济新闻》原创作品。

    2 未经《每日经济新闻》授权,不得以任何方式加以使用,包括但不限于转载、摘编、复制或建立镜像等,违者必究。

    上一篇

    陈店内衣经济的焦虑

    下一篇

    稀土压在马路底 购物全到综合体



    分享成功
    每日经济新闻客户端
    一款点开就不想离开的财经APP 免费下载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