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国家气候中心主任巢清尘：近期频繁出现接近1.5℃的气温升幅，警示地球将面临越来越频发的系统性且不可逆的灾难性变化

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提出，要协同推进降碳减污扩绿增长，加快经济社会发展全面绿色转型。

根据国家气候中心的监测，2024年全球表面平均温度较工业化前水平（1850至1900年平均值）高出1.49℃，成为全球有气象记录以来的最暖年份。

若突破《巴黎协定》提出的把升温控制在1.5℃以内的目标，会产生什么后果？2025年的气温是否会再创新高？在全国两会期间，国家气候中心主任、党委书记巢清尘接受《每日经济新闻》（以下简称NBD）记者的专访，并对上述问题作出了详细解答。

巢清尘长期从事气候风险评估、气候政策研究，在影响我国的主要极端天气气候事件特征和风险格局、全球气候治理格局走向等方面取得多项成果，并曾深度参与 IPCC（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谈判。

近期升温接近1.5℃的频率和幅度频现 敲响了警钟

NBD：国家气候中心监测显示，2024年成为全球有气象记录以来的最暖年份，是否意味着全球平均气温升幅即将突破《巴黎协定》提出的把升温控制在1.5℃以内的目标？突破1.5℃意味着什么？气候变化是可逆的吗？

巢清尘：由于不同研究机构采用的数据来源、资料处理方法不尽相同，给出的2024年全球表面平均温度较工业化前水平升高的量值也有所差异。世界气象组织数据显示高出1.55℃，国家气候中心监测显示高出1.49℃，但相互是可比和可验证的，总体都表明全球升温趋势不断持续，2024年是全球有气象记录以来的最暖年份。

但仅从2024年一年的监测值，不能判定全球平均气温升幅即将突破《巴黎协定》提出的把升温控制在1.5℃以内的目标，原因有两方面：

从目标定义角度看，为消除短期自然变化如厄尔尼诺等对气候系统的影响，《巴黎协定》的1.5℃气温目标指的是20~30年期间的平均气温，而非某一年份的暂时性突破。

从科学研究角度看，《自然-气候变化》杂志的论文显示，2024年升温超过1.5℃，地球可能已进入20年的升温期，但仍有一定概率不会突破，且快速和强有力的减缓措施，能降低随后数年至十年内突破该气温升幅目标的可能性。

当前，气候变暖的趋势仍在持续加剧。在最近的十年间（2015—2024年），全球地表平均温度较工业化前水平高出约1.2℃，这十年也成为有气象记录以来最温暖的十年。

尽管全球平均气温尚未正式突破《巴黎协定》设定的1.5℃长期目标，但近期升温接近1.5℃的频率和幅度已频繁出现，这一现象无疑敲响了警钟，警示地球将面临越来越频发的系统性且不可逆的灾难性变化。

在此紧迫形势下，全球亟需携手合作，加速能源转型。通过技术创新与国际合作，实现“净零排放”。同时加强气候适应措施，更紧迫地应对现实的气候变化不利影响。

现有研究表明，全球升温1.5℃将对陆地和海洋生态系统、人类健康、食品和水安全、经济社会发展等造成诸多风险和影响，但与全球升温2℃相比，1.5℃气温升幅对自然和人类系统的负面影响更小。

举例来说，相比2℃气温升幅，1.5℃升幅时北极出现夏季无海冰状况的概率将由每10年一次降低为每百年一次；本世纪末全球海平面升幅度将降低0.1米，使近1000万人口免受海平面上升的威胁；海洋酸化和珊瑚礁受威胁的程度在一定程度上得到缓解。

若大幅减少碳排放 大气中温室气体浓度可逐渐降低

NBD：冰期-间冰期旋回是过去几百万年气候变化的主旋律。如果只关注过去100多年的气候变化，气候变化还是可逆的吗？

巢清尘：气候变化是一个与时间尺度紧密相关且多维度的概念，在不同的时间尺度下，气候变化的程度、影响形式和主要驱动因子均有所不同。基于气候变化的时间尺度和主要影响因子，气候系统的变化可划分为三大类，即地质时期的古气候变迁、历史时期的气候演变和现代气候变化。

地质时期的古气候变迁聚焦于时间尺度超过万年以上的气候变化，揭示地球气候系统在漫长地质历史中的演变规律。冰期-间冰期旋回便是地质时期气候变化的典型代表，它反映了地球气候在过去数百万年间的周期性变化，其周期大致为10万年。

历史时期的气候演变涵盖自人类文明诞生以来（新石器时代起）至1850年全球器测气候记录出现之前的气候变化。这一阶段的研究侧重于探究人类社会早期所经历的气候波动及其对古代文明的影响。

现代气候变化特指1850年全球器测气候记录开始至今的气候变化。这一时期，人类活动对气候系统的影响日益显著，气候变化的速度和强度也显著增强。

从某些方面看，气候变化具有可逆性。过去100多年的气候变化主要由人类活动引起，尤其是温室气体（如二氧化碳、甲烷）的大量排放。这些温室气体的增加已经导致全球温度显著上升，对全球生态系统和人类社会构成了重大挑战。

近半个世纪以来全球温室气体排放情况

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全球温室气体排放增加1倍以上  数据来源：同花顺iFinD

从全球地表温度来看，未来气温升幅由历史累积和未来排放的温室气体共同决定，未来如果人类能够大幅减少温室气体排放，甚至实现负排放（通过碳捕获和储存等技术），大气中的温室气体浓度可以逐渐降低。这将有助于减缓全球变暖的速度，并可能使部分气候变化趋势得到逆转，如通过保护和恢复森林、湿地等生态系统，可以增强碳汇功能，吸收大气中的二氧化碳，从而缓解气候变化的影响。

从另外一些方面看，气候变化也有不可逆性。地球系统动力学的特点是存在临界阈值和突变现象，这种变化很可能是不可逆的，并将危害人类及地球上其他形式的生命体。从气候系统各圈层的变化来看，气候变化造成的某些损失已经在一个世纪时间尺度上出现某些不可逆特征，例如极地冰盖消融、山地冰川退缩、海平面上升；极端气候事件增多带来的影响，也因为超出自然和人类系统的适应能力，可能导致出现一些不可逆转风险。

NBD：科学家们原本预计，在经历了2024年初厄尔尼诺现象带来的峰值增温后，全球平均地表温度将会有所下降。然而过去两年里全球气温屡次创下新高，使得这一时期的气候表现异常突出。这是为什么？

巢清尘：20世纪80年代以来，全球和中国的年平均气温均呈现明显的波动上升趋势，在厄尔尼诺年份气温偏高更明显，在拉尼娜年气温略有回落。2023年1月拉尼娜事件结束后，赤道中东太平洋海温迅速转暖，于5月开始进入厄尔尼诺状态，一直持续至2024年5月结束，并在12月再次转入拉尼娜状态。

2023年和2024年全球气温都受到了厄尔尼诺事件的明显影响，在全球变暖和厄尔尼诺的叠加影响下，全球气温连续两年达到历史新高。

2025年全球气温超越2024年的可能性尚需观察

NBD：2024年1月，我国经历多次寒潮、雨雪冰冻天气，大家直观感受就是“冷暖转换”非常剧烈。但今年我国中东部大部地区累计降水量较常年同期偏少八成以上，这种明显偏少是否与拉尼娜直接相关呢？拉尼娜预计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巢清尘：刚过去的冬季我国降水异常偏少与当前赤道中东太平洋的拉尼娜状态有密切的关系。拉尼娜会显著影响西北太平洋地区的大气环流形势，使得由西北太平洋向北输入我国南方地区的暖湿气流大大减少。

同时，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季亚洲中高纬度地区的冷空气活动总体较为活跃，导致我国北方地区偏北风加强，也不利于来自南方和海洋上的暖湿气流向北方地区输送。拉尼娜与中高纬度环流形势相配合，共同导致我国中东部降水持续偏少。

目前赤道中东太平洋海温逐渐回暖，预计拉尼娜状态即将结束，赤道中东太平洋在2025年春季将维持中性状态。

NBD：在我国，厄尔尼诺现象已经结束，拉尼娜登场。是不是意味着今年夏季与去年“南涝北旱”相反，容易出现 “南旱北涝”格局？

巢清尘：截至目前，国家气候中心在综合分析全球冬季以来天气气候特征、主要影响系统以及未来大气海洋陆面等演变趋势基础上，结合国内外数值模式和客观方法的预报结果，预计今年夏季主要多雨区位于我国北方地区，江汉、江淮、江南等地降水总体偏少。

近年来我国平均年降水量同比变化情况

我国平均年降水量变化波动走势较为明显  数据来源：同花顺iFinD

值得注意的是，拉尼娜对次年夏季我国气候的影响非常复杂，并不完全与厄尔尼诺事件的影响呈相反的关系。在多数拉尼娜事件次年夏季，东亚夏季风易偏强，西太平洋副热带高压易偏北，我国北方地区降水偏多的可能性较大。

但每次拉尼娜事件的强度、持续时间以及空间分布特征存在差异，我国北方多雨区的范围、中心、强度等特征也会有明显不同。从目前监测看这次拉尼娜可能只是一种状态，难以形成一次事件。此外，降水还受到印度洋海温、高原积雪和北极海冰、大气季节内振荡等其他多种因素的共同影响。

影响我国汛期气候的重要海洋、大气环流系统目前仍处于变化调整之中，海洋及陆面特征的未来演变及影响还存在较大的不确定性。气象部门将密切监视主要影响系统和天气气候特征的变化，及时做好滚动修正预测。

NBD：厄尔尼诺是具有增温效应，而拉尼娜是具有降温效应。2025年受到拉尼娜的影响，地球将出现短暂降温。是不是意味着2025年的夏天可能并不会像2024年那么热？

巢清尘：在全球变暖的背景下，厄尔尼诺和拉尼娜事件对于全球气温有一定的调节作用，在年际尺度上，厄尔尼诺事件对全球变暖有一定程度的增强作用，拉尼娜事件则对全球变暖有一定的削弱作用。

从这个角度来讲，2025年全球气温超越2024年的可能性不大。但值得注意的是，当前拉尼娜状态强度弱、预计其持续时间偏短，它对地球的“降温”作用可能也比以往拉尼娜事件的影响要弱。

此外，还要看到全球气候变暖的“底色”背景下，即使出现拉尼娜现象，一些国家和地区仍可能出现气温明显偏高的现象，仍然可能受到高温热浪的明显影响。

我国省级编制适应气候变化行动方案的任务基本完成

NBD：从您的角度看，我们应对气候变化的能力这几年有哪些进展？

巢清尘：近年来，我国在应对气候变化方面取得了显著进展，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在减缓气候变化方面，能源消费结构进一步低碳化，可再生能源装机占比过半，新能源技术领跑全球，能耗强度持续降低。

二是在适应气候变化方面，《国家适应气候变化战略2035》在地方和重点领域落地实施，我国省级编制适应气候变化行动方案的任务基本完成。2023年，启动了深化气候适应型城市建设试点工作。气候变化监测预警和风险管理水平不断加强，气象预报算力持续增强，算法更加优化，预报准确率不断提高，气候变化监测预测预警能力稳步提升，综合防灾减灾和适应气候变化能力持续提高。自然、经济和社会系统尤其是关键脆弱区域适应气候变化能力不断提升。

中国气象局自2024年4月启动了新一轮农业气候资源普查和区划试点工作，强化农业领域适应气候变化能力。

三是积极参与国际气候治理。逐步形成了“政府主导、预警先行、部门联动、社会参与”的气象早期预警中国模式，服务能力不断增强；深度参与IPCC评估，并通过IPCC等平台，为全球气候变化科学评估贡献智慧。

四是科技支撑能力不断提升。不断探索气候与气候变化规律，加强气候变化监测、科学研究、预测预估、影响评估、决策服务和能力建设，努力发挥在国家防灾减灾、应对气候变化和生态文明建设中的科技支撑作用。

NBD：气候系统在不断变化，您认为我国气候变化的新规律是否已经找到？

巢清尘：近年来，随着全球气候系统的持续变化，我国气候也呈现出一系列新的规律和特征。这些变化不仅对自然生态系统产生了深远影响，也对经济社会发展和人民生活带来了新的挑战。

根据国家气候中心的监测研究发现，我国气温持续升高，且升温速率高于全球平均水平。2024年，全国平均气温10.9℃，较常年偏高1.01℃，继 2023 年(10.71℃) 后再创历史新高。

近60年我国年平均气温升温率为每10年0.30℃，平均最低气温上升速率高于平均最高气温，分别为每10 年升高0.26℃和0.40℃。空间上，北方地区升温速率显著高于南方地区，西部地区升温速率高于东部地区。在季节方面，四季气温均高于常年水平，冬季冷暖波动幅度较大，春、夏、秋季气温均创历史最高。

我国降水格局发生了极为显著的变化，突出表现为降水的时空分布更加不均匀。

洪涝灾害给我国带来的直接经济损失情况

洪涝灾害常年给我国带来约2000亿元的直接经济损失，有的年份超过3000亿元  数据来源：同花顺iFinD

一方面，降水集中度增加，部分地区降水集中在少数几天内，致使暴雨洪涝事件频发；另一方面，降水的季节性差异更加明显，部分地区夏季降水增加，而冬季降水减少。

近年来我国平均年降水量情况

我国平均年降水量总体呈增加趋势  数据来源：同花顺iFinD

我国年降水量呈增加趋势，平均每10年增加5.2毫米。2024年，全国平均降水量为 1951年以来历史第四多。降水的空间变化趋势十分明显。

进入21世纪初以来，北方降水增加态势显著，其中华北、东北、西北和青藏地区平均降水量，在波动中均表现出显著的上升趋势，其中西北地区和青藏高原地区，出现了明显的气候“暖湿化”现象。

我国极端天气事件的频率和强度均显著增加，包括暴雨、洪涝、干旱、台风、热浪等多种类型。在南方地区，极端降水事件的频率和强度显著上升，洪涝事件尤为频繁；北方地区干旱事件也有所增多。此外，近些年台风路径和强度的变化也更加复杂，北上台风数量呈现偏多趋势。

封面图片来源：每日经济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