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8日,新希望六和董事长刘畅在北京总部接受了《每日经济新闻》记者的专访,谈及公司25年的“出海”历程及农牧业的发展挑战。近年来,新希望的国外收入显著增长,2023年达到200.79亿元,成为A股唯一一家海外收入超过200亿元的农牧业上市公司。刘畅强调,“出海”需明确自身定位,不可急于求成,必须注重长期经营和本地化发展。
每经记者 胥帅 每经编辑 张海妮
A股的企业当中,没有一家农牧行业的国外收入有新希望(000876.SZ)这么高。
“快周转、低毛利”是农牧行业的特点,本身就高度内卷的产业更倾向于“出海”,今年“出海”成为行业高频词。
新希望的“出海”历史更早,25年前就走入越南。新希望六和董事长刘畅最早的海外工作经历就是去越南卖饲料。
从0到1的过程都很困难,但刘畅的回答很谦逊,“一直以来都挺幸运,在越南都比较顺”。对于“出海”,她认为企业首先要想好——“要做一个什么样的生意人?”
毕竟农牧业是一个“快周转,低毛利”的行业,不可以赌,不可以一时赚快钱,赚大钱。
然而,农牧业也有周期,一轮猪周期曾让新希望的资产负债表承压。修复资产负债表的过程有些时日,刘畅很感谢团队的付出。但她不给自己打分,这也是她的成长:从笃信个人英雄到相信团队。
10月28日下午,新希望北京总部,在接受《每日经济新闻》(以下简称NBD)记者正式采访前,一个小问题是“用哪个房间采访”。要么这个会议室窗帘背景太乱,另一个则凳子太矮,采访前5分钟才敲定采访地点。
以前不会遇到这种情况,新希望在望京SOHO曾经至少有两层楼。去年,“最漫长的猪周期”让养猪出现全行业亏损。“寒冬”中,新希望将办公室压缩成一层楼。一边是刘畅的办公室,尽头的另一边是刘永好的办公室。
知道有视频拍摄环节,刘畅一大早专门去弄了头发。
她现在的头发比年初要长一点,周期低谷时的“咔嚓”一下是要传递果敢、决断信号。如今养猪产业过了“寒冬”,这类带符号学意义的行为也没那么必要了。
头发剪了,要慢慢留长,这也和行业周期一样,都有个过程。
采访从新希望“出海”越南说起。今年,恰逢新希望“出海”25周年,刘畅前不久还特地去了一趟越南平福省的猪场。
拆解新希望近年的营收结构可以发现,“出海”业务是一条新的增长曲线。最近5年,公司国外收入翻倍——从2019年的90.95亿元(占比11.08%),增长至2023年的200.79亿元。今年上半年,该数字为100.06亿元(占比20.18%)。
年报显示,2023年A股有87家上市公司的境外收入超过200亿元,新希望是唯一一家来自农牧业的上市公司。
年初,有人问刘畅:“为什么你们在海外能赢?”
刘畅说:“靠我们自己能吃苦,能克服困难。”
要知道,在新希望埃及公司刚创立的时候,员工想吃中国的蔬菜,只能自己开荒种。
但在这次采访中,刘畅没有提太多“出海”要吃的苦,她一直在强调:“出海”前,要想好做一个什么样的生意人?
NBD:今年是新希望“出海”25周年,您如何看待当前中资企业“出海”?
刘畅:“出海”这个话题特别火,我今天还翻到朋友圈中讲一个中资企业“出海”。大家都在谈“出海”,我想可能是遇到消费和供应链的瓶颈。
我觉得“出海”这件事情回归到本质来讲,它跟出去的时间没有直接关系,还是跟能力和要做什么样的企业有关。我自己觉得任何一家“出海”企业,先要想好“你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企业?”
基于自身的“出海”经历,我们总结了一些经验:第一,我们去的国家都比较认可中国文化。第二,绝大多数的地方同中国的时差差别不大。第三,寻找人口红利——强劲的人口增长带来动物蛋白需求红利。我们的产业围绕蛋白质的转化展开,实现本地取材、本地生产、本地用工、本地销售。
我们跟其他全球化企业不一样,我们不是在本地加工完了就拿走,不是特别去利用某一个地方或某一个要素的红利。
我们这种生意的本质是落户当地,和当地的相关群体长期生活,达成长期信任。
农牧业是一个“快周转、低毛利”的行业,因此不可以赌,也不可以总想着赚快钱,赚大钱,我们需要长期经营。
这个生意,就好像你是什么样的身材,再量体裁衣来做选择。所以,我们一直说,要有爱,要维护周围的一个生态链,要做长久的生意,这是我们生意的本质。
NBD:从0到1是一个比较困难的过程,新希望怎样破冰?
刘畅:我觉得我们是比较幸运,是比较顺的。第一家工厂是在越南,我们发现有大量的年轻人想要到工厂里学习产业化经验。我们吸收了一大批很能干的年轻人,那个时候就像20年前国内的情况,大量满怀热情的人想要投入产业当中。因此我觉得我们是踩到了正确的时间点,吸纳了相当一批有冲劲并渴望产业知识的年轻人。
企业“出海”不是今年的新词,前几年的讨论频率就很高。过去两年,刘畅在北大的老师周其仁马不停蹄地去东南亚调研中资企业“出海”的情况。他用美的集团、申洲国际、巨石集团、传音控股等多个制造业企业的案例讲述一个逻辑:在全球市场网络里选择合适节点,敢于也善于在更宽处布局,是在极不确定环境下企业突围的一条可选路径。
与制造业企业不同的是,中国养猪业的“出海”步子要慢一点。但在2024年,养猪业谈得比较多的一个关键词是“出海”。除前几年就在越南投资养猪的新希望外,牧原股份(002714.SZ)今年也公告了和BAF越南农业股份公司的合作。
“出海”参与国际化竞争,在一个极不确定环境下,刘畅认为仍然无法回避比较优势的本质。
NBD:新希望在越南养猪的比较优势是什么?
刘畅:对于我们来说,我觉得中国人对于规模化养殖的比较优势是:更了解亚洲农村情况和农村的供应链分布。相比欧洲或者美国企业,我们更明白在亚洲环境下的猪肉链条当中,如何做好父母代以及商品代环节养殖。加上本身文化更相近,新希望去得又比较早,因此我们能够输出相当多在本地成熟的管理人员,管理就能够更有力度。养猪最核心的就是流程管理和应急处理,我想这是我们的比较优势。
NBD:越南养猪行业呈现规模化、集中度提高的趋势,前十大规模化养猪企业有泰国、韩国公司。同样是亚洲国家的养猪企业,新希望怎么和它们竞争?
刘畅:新希望去得更早一些,所以我们在那里的管理人员沉淀得比较多。我们的品牌沉淀得也比较久。要找工作时,一说到新希望,大家都知道且都很信任(新希望)。加上我们在国内广东和广西也有很多的布局,它们(同越南的地理版图)其实非常接近,因此气候、供应链和饮食习惯也都非常相近。
NBD:我了解到新希望在越南采取的养殖模式是以自繁自养居多,这似乎和公司在国内的养殖模式不一样?
刘畅:每一个区域有它客观的地理条件和资源禀赋,我们在中国也是北方地区自养比例更高一点,南方地区和农户合作相对多一点。最终还是看综合成本和综合效率。在越南,我们是“两条腿一起走”,有饲料产业优势和管理人员输出的基础。一开始就把这部分夯实,确保流程和标准都非常有把握,再决定后面按什么样的模式(进行)。这是走一步,看一步。
NBD:从综合成本看,越南养殖的优势是饲料原料成本相对较低,以及适宜养猪的温度。其他大企业也会看到这些优势,会不会又来“卷”?
刘畅:毕竟越南有土地和养殖条件。随着新企业的不断进入,越南的比较优势或者说资源稀缺性会慢慢降低。我们在越南的养殖也是走一步,看一步,不会一下子扩太大的规模。毕竟养殖非常重人工、重管理,我觉得跨国企业要抓自己的比较优势,而不是一味扩规模。
NBD:新希望已经成为一家跨国企业,在国内外养殖水平方面,您认为新希望以及中国的养殖业还存在哪些差距?
刘畅:中国可能对于种猪的生产,在未来会有一定优势。过去,中国不太具备育种的能力,是因为散户养殖较多,基因育种的能力没有被整合和培育过。现在,中国规模化养殖占比已经相当高,且分布在不同的温度带。样本量非常丰富,也很多样化。经过几代以后,整个育种体系就逐渐能够自供了。
随着猪产业规模化率的不断提升,有人离场有人加码,此消彼长是猪周期过程中的内生变化。
这种内生变化的周期性波动,在产业发展上升期与衰退期交替出现。猪周期波动的极致则是2019—2020年的暴利与2021—2023年的亏损。
极值的两端,一端是暴利的诱惑,另一端是亏损带来的对不确定性的恐慌。猪周期对产业的洗牌足够深刻,曾经的龙头的债务重整轮番上演,这是刘畅从未经历过的“百年不遇”。
在“百年不遇”的周期之中,刘畅正在修复新希望的资产负债表。修复的部分含义是降成本,过程则很残酷。
一个是在新希望内部推行“战时”文化,一方面强调业绩为王,有人能上,有人要下。另一方面强调求实、团结,回到经营本质,人人挖掘利润池,同时还要割除大公司内部的“腐肉”,“要强力地反腐败”。
现在,刘畅对修复资产负债表的阶段性结果感到满意。但她把这一切归功于员工,归功于他们的责任心、爱心与公心。
对于员工,刘畅很感恩;对于自己,她说:“我真不觉得是我自己有什么英明决策。”
NBD:2019年至今的两轮高度波动猪周期,您有怎样的感受?
刘畅:周期的本质是现在生产和未来出栏的价格有一个时间差,这个时间差有不同的参与者。他们对未来价格有自己的判断,涌入或者撤出带来供给的价格反差,周期永远会存在。经历的周期特别大,是因为正常的周期上面又叠加了百年不遇的疾病。大量能繁母猪变化带来集体去产能和增产能,这符合规律。但是我们确实需要花更长的时间来消化它,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们也有很多的学习和成长。
第一个,我觉得在任何的周期中,要把控好自己的基础能力,特别是养殖的基础能力,把控好关键节点。然后是不要急,这可能是最重要的事情。
第二个,企业要有综合能力,比如我们和亚行的合作,这类长期资本能够在困难的时候做逆周期行为。我想,穿越周期得有一个最基础的盈利指标和多方面的健康度。
NBD:对新希望而言,猪价涨到最高时,有没有暴利的诱惑?猪价跌到低谷时,有没有感受到恐惧?
刘畅:猪价是很难判断准的,如果太过于关注猪价,人很容易会慌。现在大家的一个共识就是降成本,对新希望来讲,成本下降是未来的着力点。每个企业有每个企业的情况:有的企业可能就是腐败,内外勾结;有的企业是在疫病防控上面有大漏风口;有的企业可能是内部人员水平不行。对于我们来说,去年这一年有猪场整体通风改造、队伍认知的拉齐,以及强力地去反腐败。我觉得这些事情可以从数据上面看,结果还是不错的。
NBD:未来降成本的重点在哪里?
刘畅:要持续,一直坚持做,养猪一直就是这些事儿。第一,因为要跟农户、经销商、猪贩子等多个主体打交道,利益要非常“清”。第二,防控的日渐优化,今天可能发现了某种病毒,我们能够通过新的消毒方式克服掉。明天在另外一个地方,我们又能够去发现另外一种方式可以消灭病毒。我们要不停地去发现新的漏风点,然后找到场景不停试验,试验成功后再推广,所以你没有办法说下一个阶段是什么,我们在整个流程当中发现一个点,试验一个点,然后实践一个点。
NBD:年初,您提到修复新希望的资产负债表,现在大半年过去了,给自己打多少分?
刘畅:我不给自己打分,我给团队打分,很高分,我认为大家非常棒。在过去这一年,还是有很多成果,他们创造了很多我们以前没有的新认知并解决问题。我觉得这是比较牛的地方。
我们过去的规模化养殖,更多学习欧美的成熟经验。但非洲猪瘟等疾病大面积降临时,谁都不知道在本地会以什么样的路径去传播?我们自己要去摸索,如何长期和病毒共存并克服它、阻断它。从无到有,这需要超强的责任心。
我觉得我们现在的团队,大家真的非常爱这家公司。我真不觉得是我自己有什么英明决策。
一些优秀的养猪纵队当中沉淀了优秀管理者,他们真的是“当公司的事就是自己的事”,冲在前面,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我经常都能听到,比如说我们今天发现某种病毒,在北方零下五度的消毒方式无效。就要换新的方法,又要去试验,这些都是特别细小的东西。在养猪方面,说起我们的团队,我真的是很感动。我觉得养猪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需要人都很正,有一颗公心去爱这个企业。同样也需要企业给这些员工们提供公平、公正、可发展的机会。
NBD:修复本身会有阵痛,可能会有员工抱怨。整个行业最困难的阶段,您怎么去化解悲观预期?
刘畅:没有什么化解不化解的,我们就是用胜利来引导,用战功来引导。有人往上冲,有人可能跟不上,大家比学赶帮超,而不是说要有谁来安慰你。我们建立一个非常公正的激励办法,该上的上,该下都下。每个月进行评比,不同片区有不同的考核要点和指标,灵活调配。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有一个好的正向氛围。
NBD:现在对新希望的修复过程感到满意吗?
刘畅:从第一年的战绩上讲,个人是满意的。我觉得大家真的是在奉献,包括每个部门和每个同事都在做奉献。
采访到了这里,采访提纲上的问题只剩两个:一个关于人,另一个关于人的数字化。
但它们都和修复新希望有关。
刘畅希望的“修复”,是一个多面、持久且深刻的过程。她希望消除农业经济结构的根本症结——信息不对称。
信息不对称,又是一个存在于中国农业上千年的大问题,采访也只能止步于此。
消除信息不对称的一部分工作是新希望的数字化。2024年,新希望对现有猪场进行了一定的改造升级,利用互联网、数字化等进一步提升养殖水平。
但数字化是有生命力的,这个行业是跟生命打交道,她说:“我不认为养殖彻底的无人化就一定是最好的。”
NBD:修复新希望的动作已经差不多了?
刘畅:我觉得资产的修复是一方面,修复应该是多方面的。我们希望未来能够给大家呈现一个能持续、可预期、可信赖、看得清的农业专业化上市公司。在外界看来,农牧行业有很高的信息不对称性,正是因为信息不对称,大家在进行资产配置时,农牧业被认为“相对稳定、长期利润很低”。我希望打破这种信息不对称,这本身也是一个公众公司可以逐步完善的。
NBD:新希望想要消除农业产业生态的信息不对称,可以通过哪些手段?
刘畅:这是一个很大的话题,这个没有办法一下子说清楚,我们逐步要去做这件事情。
NBD:新希望推进数字化,是要去改变这种状态吗?
刘畅:数字化一定会改变产业,但是我觉得它的落地和成规模运用没有那么快。首先,我想它在我们的育种、扩繁、育肥等很多环节已经用起来了。但养殖整个产业链上的环节非常多,差异化也比较大,所以它的流程、动作非常多样化,完全标准化可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我们也投资了一些机器人公司,不管是饲料还是养猪,它们都在做一些“灯塔工程”。我想成熟一个就运作一个。我们要找到有共性的企业,有已经运作稳定的流程,再把它固化。如果说本身环境和经验都不够稳定的话,我想这件事情可能就做得太早了。比如说我们的清粪机器人,我们现在用得很好,包括我们的环控系统,就是通过风流、湿度、温度,对养殖环境进行测控以及记录,这些都逐渐数字化了。
NBD:新希望的数字化距离您理想的数字化有多远?
刘畅:什么叫作理想化的?是无人化吗?我不觉得,也不认为养殖彻底无人化就一定是最好的,因为这个行业它是跟生命打交道的,它真的跟观察情绪、环境很有关系。
处理(猪)应急问题,就和一个医生一样:它这一秒钟肚子痛或者腹胀,是得病了,还是吃错了东西?这些都要依靠经验判断。现在远距离的机器人手术都还没有运用得这么充分,所以不一定说每个环节人都被替代就是最好的。
我们觉得,人机配合可能是最好的。行业里每一家都在做数字化,大家都会很关注这一块,我们在这一块是花了挺大力气的,而且我跟我父亲有很多精力都在看这种技术方面的新东西,我们会不停尝试。
采访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关于企业家精神。
“您作为‘80后’接手新希望,经历这么多,您现在认为的企业家精神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设计源于她之前在承泽园的谈话,她特别羡慕前一代企业家们追求梦想的精神,敢于游过大海。而她们这一代人面临的环境没有那么多的新机遇,不是每个人都能再有那么大的梦想和激情,“该怎么办?”
首先,刘畅认为企业家精神是一个宏大的话题。其次她纠正了“接手”这个词,认为这个词不是那么恰当,“我觉得首先是参与、浸泡、学习、感受,现在最大的感悟是:我觉得一件事要一群人,然后一起做,那么就会容易一点。可能‘80后’‘90后’,在我们成长的环境更笃信个人英雄主义。但是我现在越来越觉得要一群人,有同样的信念,有同样的认知,一起走才能更容易做成一件事”。
刘畅说:“我不知道别人的(企业家面临的挑战)是什么挑战,这个话题有点大。‘80后’是有很多责任,可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
封面图片来源:每经记者 韩阳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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