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经记者 杜蔚 丁舟洋 实习生 许萌 每经编辑 张海妮
一个痴迷于数字的“算呆子”,一宗隐藏在大明历史中的丝绢赋税案,牵动官府与民间旷日持久的复杂与折腾……各种波折,让当代人也百感交集——这又是来自马伯庸小说的改编影视剧、正在热播的《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即便在长视频平台“降本增效”的大前提下,该剧仍是爱奇艺重点投入的年度项目。
资本对马伯庸小说影视版权的青睐毋庸置疑:马伯庸IP改编已播出的影视剧包括《三国机密》《古董局中局》《长安十二时辰》《风起洛阳》《风起陇西》;《两京十五日》《长安的荔枝》已被买了版权,正在影视化的路上。
他并非生来就是作家,跟普通打工人一样,马伯庸曾白天在外企打卡上班,业余时间疯狂写作。直到2015年,他的畅销书版税收入远超上班赚的钱,才辞掉工作全职写作。如今,马伯庸依旧保持每天产出4000字、每年写完一本书的勤勉。
难得的是,这样一个高产和高收入的作家还保持着一份清醒与通透。他将笔名取做马伯庸,“看起来憨憨的家中老大,不是聪明的,但踏实稳重。”小人物、大时代,马伯庸从历史的缝隙中挖掘鲜为人知的故事。他是炙手可热的当红作家,他也明白在快速变动的世界中,浪潮来来去去,所谓的人生赢家或芸芸众生,谁都不过是历史里的一粒尘埃。
“我相信AI一定有一天可以做到和人写得一样好,我也相信自己一定有才思枯竭、写不动的那一天。”面对《每日经济新闻》记者,马伯庸在一个小时的专访中,语速飞快、表达能力极强、对刁难的问题来者不拒。
高产作家的松与紧
“最近在看书,调研。”《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还在热播,上一套长篇小说《大医》才刚付梓出版不到半年,马伯庸的新书《食南之徒》就开启了连载。
顶着一个让人误以为是“老头”笔名的马伯庸,其实生于1980年,思维活跃、在微博上与网友的互动妙语连珠。但他也的确是写了25年,创作了90余部长中短篇作品的“老人”了。他的作品经常带来现象级的效果,这种效果不局限于文学界,还涉及影视、旅游、地方文创等方方面面,西安的冻柿子、水盆羊肉都能因他作品的破圈而卖断货。
这些年,马伯庸始终保持着高产的写作状态。
他向《每日经济新闻》记者描述了一天的时间表:6点半起床,简单运动、用完早餐,把儿子送上校车后,步行至离家不远的工作室。“玩一会儿,差不多到8点半左右开始写,中午步行回家吃饭,睡个午觉,下午走过来继续写,写到下午三点半,就停笔了,看看资料、看看书。到五点多,儿子的校车到站了,我就走了,把儿子接回家。”
马伯庸说对于创作,自己没有拖延症,也不感到疲惫。“自由,快乐,我想写什么写什么,保持一年写完一本新书(的节奏),很少有命题作文。写作是我的工作,但更是我的兴趣。”
这种兴趣给他带来的快乐远远大于工作带来的收益。就拿现在热销的小说《长安的荔枝》,写完后从没想过出版,也没考虑过销量如何,“就是纯粹觉得这东西很好玩”,11天时间一气呵成写完这本七万多字的小说,写完后把全篇都放在网上,大家看到就好了,“纯粹是一种分享和表达的乐趣”。
以为他天然自律?他又说自己其实意志力薄弱。
“我会尽量避免去看短视频,因为有一次刷短视频,一刷就是半夜。我发现这东西很可怕,不知不觉你的时间全部就消耗掉了。我很担心自己陷进去出不来了,就是因为知道自己意志力薄弱,所以不要给自己机会。”
但对于新鲜事物,马伯庸始终保有好奇心,当下大热的ChatGPT也引起了他的关注。“我相信AI有一天一定可以做到和人写得一样好,但肯定是不一样的作品,作家提供的每一个产品都独一无二,有了一个和人写得一样好的AI,对我来说是多了一个同行而不是竞争对手。”
每当下午接到儿子的那一刻,马伯庸的工作开关就会随之关闭。“把儿子接回家之后,我就什么(工作)都不碰了。否则时间长了,整个人会非常疲劳。”
一定会有才思枯竭的那天
马伯庸脑洞极大,而且内容有趣,还先后获得了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茅盾新人奖等。
有趣的是,马伯庸走上写作这条路的契机,竟是因为一场软盘乱码的意外。
1998年刚到上海读大学的马伯庸,第一次接触了网吧。学商科的他,从小痴迷于历史。“我身边喜欢历史的人不多,也没什么人可以聊,就想在网上找到志同道合的人。”
“当时上网很贵,一个小时20块钱。我省下一个礼拜的早饭钱,周末才能去趟网吧。”马伯庸回忆道,短短60分钟的上网时间非常宝贵,来不及看太多东西,他就会用一张软盘把想要的文字拷贝下来,再带回大学的机房慢慢看。
“软盘很容易坏,后来有一次,当我打开时,文件的后半截都变成了乱码。我很沮丧,因为要等好几天才能看到后续的内容。”面对乱码的屏幕,马伯庸试着按照自己的思路敲打键盘,没想到的是,那些刚才无法继续看到的内容,就这么“自动地接下去了”。
“里面的人物,忽然就按照我的意思在动。是种掌控感,做‘人物’命运导演的感觉。”马伯庸欣喜道,后来去新西兰留学,“没什么可玩的,长夜漫漫,我就写东西打发时间。”
当年的论坛,在开启马伯庸写作之路的同时,也让他结交到了一批挚友。“我们以史会友,不掺杂任何社会关系、社会地位还有名气,我最好的朋友都是那个时候认识的。”马伯庸现在去很多城市时,都会找到当年的朋友见面聊聊天。
“其实当年还有一些跟我一起在写作的人,但是中间因为毕业、工作、结婚等等,每一个人生阶段,都会有人放弃写作。”马伯庸沉吟片刻表示,直到现在还在坚持的,只有他一人。
25年很长,长到足够让一个孩子从稚嫩走向成熟,马伯庸却在这21.9万个小时中坚持写作。
“一定会有才思枯竭的那一天,这是所有写作的人都无法避免的。”在马伯庸看来,才思枯竭并不可怕,关键是“写作能否继续让你高兴。只要还喜欢,是兴趣所在,就一定还会有想写的东西”。
“写作和别的工种不一样。就算再讨厌搬砖,你咬着牙搬,每天搬300、400块砖,你也是有收入的。但写作无法强迫,如果你写得特别难受,完全为利益驱使而写,坚持不下去。写作是非常诚实的状态,完全无法隐藏作者的好恶,只有喜欢才能走得远。”
以兴趣为原点,用勤奋驱动自己,最后回到兴趣,也许,这就是马伯庸保持高产高质量创作的秘诀。“只要想明白本质是兴趣,就不会因为名利的潮起潮落而茫然失落。”
“事务型”小说的质感
汉武帝雄才大略,几十万汉军精骑出塞,世人只道汉武帝气吞万里如虎。但马伯庸会忍不住想,要支持那么大规模的军队调动,负责后勤的基层官吏会忙成什么样?一骑红尘妃子笑,负责运荔枝的那个“公务员”从岭南到长安要保证新鲜得付出多大努力?
马伯庸的小说在一连串跌宕起伏的故事中次第展开,让人手不释卷,但核心主角往往是隐藏在历史褶皱中的小人物,面对窘迫环境的一地鸡毛,他们的抗争、不甘与遗憾。
这种心境,难免让当下的普通打工人们惺惺相惜。
“我一直有一个观点,你要把一件事情做成,是很难的。我在公司打工10年,也有过这种亲身经历,老板经常会说,我们要把市场份额提高5%,这是老板决定的,但怎么才能提高5%?中层经理说,我们要去做新产品还是旧产品?我们要不要打价格战?决定之后,具体执行的人,就是我们这些一线做事的人,你要去打价格战,你就要去测算市场上其他产品的价格是多少,它们铺了多少个门店,甚至我们要一个个门店去问,一个个工地去查,这就是具体做事的程度。”马伯庸说。
因此马伯庸将自己的小说定义成“事务型小说”,把主人翁要办成一件事的过程写得足够详细。“比如《长安的荔枝》,如果换一个作者来写,可能会花大量笔墨写这个人的人物关系,人物内心。甚至运荔枝只是一个背景,运橙子也可以,运西瓜也可以。但我会详细写他运荔枝的过程,他是怎么做实验的,怎样分析荔枝物流的分配方式。我相信细节中才能体现出生活真正的质感和沉重。”
除了无力感,马伯庸小说里的角色都有着一种特别执着的精神。这种轴劲儿,为了一个目标咬着牙也能把任务完成的执着,马伯庸自叹弗如。“接受现实的苦闷,再用自己微薄的力气,争取出一些空间,弄个明白,维护住自己内心一些理想主义的光芒。”
“卷是卷不动的”
写作可以是兴趣,但全职写作需要的是经济底气。
对于所有想要从事写作的年轻人的咨询,马伯庸的建议都是:“不要上来就全职,先找一个能养活自己的工作。”
“所以刚刚你们问我为什么一直写,这也是我人生中的一个锚点。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就有一个自信——今天的饭钱我能赚回来。”
有意思的是,父母是高级工程师的马伯庸,自己数学不好;马伯庸身为作家,他儿子的语文成绩却令人头疼。
老师请来马伯庸,提出为什么孩子语文不好的质疑。“一听这个问题,孩子压力大,我压力也大。后来我就给老师找了很多父子职业无法传承的例子,比如文豪鲁迅先生的儿子周海婴,没走作家这条路,是从事无线电事业的。”马伯庸半开玩笑地聊以自慰,“父子兴趣不同是好事,专业相同,其实反而容易成为仇人”。
这种松弛感,也来源于他自己的成长环境。马伯庸说,在教育上父母给予了他极大的自由度。“他们不会因为我达不到什么成绩,或者说没有找到他们所预期的工作,而不停地唠叨。反而是鼓励我大胆去走,放心去做。”
倒退二十多年,谁能想到马伯庸会走上作家这条路?他的父母规划不了,马伯庸自己也想不到。
在马伯庸看来,社会变化太快,任何人都无法准确预测未来。“所以现在去操心孩子的专业,操心他的学习没有太大意义。我对孩子的希望是,他能有一个自己挖得很深的爱好。当他在社会上受到欺负或者遭到挫折郁闷的时候,比如他能回来玩乐高,废寝忘食地玩,玩起来把所有烦恼都抛在脑后。我希望他能有这样一个爱好。”
看看周遭“无聊的大人们”,下班回来沙发上一躺,百无聊赖地度过一天。有益的兴趣就是一种抵抗生活蹉跎的能力,但兴趣从入门到提升都需要花时间,无论是学会一门体育技能还是掌握一种乐器,练习过程无不枯燥。
马伯庸始终认为,“卷是卷不动的”。“我也让小孩学钢琴,但我专门跟老师说明了,孩子不考级。他有没有这方面天赋,学一年就已经能看出来了。这个东西你能怎么卷?考到十级又怎样?他能练到长大后去参加Party,看到房间里摆着一架钢琴,徐徐走过去弹上一曲,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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