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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航MU5735飞行事故后,3月3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召开会议,要求深入细致做好善后处置工作,要给逝者以尊严,给家属以慰藉。
此次飞行事故国家应急处置指挥部确认,航班上132人已全部遇难。指挥部随即指导开展“一对一”对接遇难者家庭善后处置工作。截至3月30日,累计安置遇难者家属695人,开展心理评估7926人次、心理辅导2917人次。
王健是马航MH370失联乘客家属心理救援保障工作组组长,“当事件符合三个特征:影响特别坏、突然发生、事件本身重大,三者同时出现,大脑神经网络可顿时停止工作,人就表现为木讷。这是心理危机第一阶段即应急期。”近日王健接受每日经济新闻记者专访时提醒,危机事件可对家属心理造成较大影响,分心理症状、生理症状、异常症状三类。对家属的心理危机干预宜在48~72小时介入。
除了组织马航370失联事件心理救援,王健还曾参加抗击非典、汶川地震、玉树地震、青岛爆燃、昆山爆燃等重大危机事件的心理救援,多次担任心理救援队长,2020年1月作为首批国家中医医疗队队员赴武汉参加抗击疫情医疗救治。
谁会成为心理救援对象?
19年前的“非典”期间,作为精神科大夫的王健被派到佑安医院,在传染病院非典病房待了一个多月。
去传染病房意味着什么?王健坦言绝对想都不敢想,“一旦传染就很危险。”
而在抗击非典工作中,非典患者需要救治的不止是身体,还有心理。有的患者向他人吐痰,攻击别人,表现出一定的心理症状。王健的工作就是去传染病房调整他们的精神和心理状态。
这是在疾病之外的心理救援,太多的伤痛现场背后,都需要。
2008年的汶川地震,一位女性地震时向楼梯口跑,但楼梯塌落,其他人全失去生命,她因在角落受到支撑,数天后获救,但因和身边失去生命的人待了几十个小时,出来后已然木僵。
2014年某石油管线爆炸事故现场,小卖部女老板在门口看几位老人下棋,另有老人也前来观战,她便转身找凳子,刚进屋,就被外面强烈的爆炸声冲击,石油管线爆炸导致屋外老人身亡。她是事故目击者,也成了灾难中的心理救助对象。
这些心理救援,王健都参与其中。他说,心理援助不仅对当事人、受害者家属、亲人,也包括现场目击者,比如此次东航飞行事故中参与搜救的消防员、志愿者、现场医务人员等。
当然,并非上述人员均需要心理援助。王健总结出几大“高危因素”:原有精神障碍,人格缺陷,丧失亲人,丧失朋友、同事、同学等,损失财产,灾难现场目击,心理感受严重,社会功能受损。同时具备以上两点或更多,则为重点救援对象。
2010年青海玉树地震期间,王健在现场为伤员做心理救援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遭遇灾难后可能出现三类症状
此次,东航飞行事故发生过于突然,遇难者亲人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王健总结,灾难发生,亲人亡故,对于家属,可能出现心理症状、生理症状、异常症状。
心理症状最主要是哀伤,表现为抑郁、情绪低落、对事物失去兴趣。还可能伴随焦虑,整天忧心忡忡,表现为广泛性焦虑。
“与此同时是否认。”王健说,马航失联8年也未找到飞机,部分家属坚持不承认航班上的人已亡故,只要未找到黑匣子,便不承认家人逝去。
“这种执拗,就是否认心理,此类情况大有人在。”
东航飞行事故发生后,官方在3月26日正式宣布——航班上132人已全遇难,接着鸣笛默哀。
王健说,“仪式非常重要,官方不宣布,有家属可能就不放下。”
在王健接触的马航事件家属中,有人数年后仍不时看亲人QQ,甚至告诉他QQ偶尔在线。
这听起来很不正常,实际上就是否认的防御机制。
“此外还有恐惧,稍有动静就反应强烈。”
在汶川时,王健遇到一位小伙,他个子接近一米八,却要求护士长不安排他住在病房,而是在院里支床。因为在病房里就害怕,总感觉有余震。
王健说,这种感觉过敏也是恐惧症状。
灾难事件中还可能出现愤怒,即易激惹,有的对他人,有的对自己。
对自己是自责,比如有家属可能想为什么他不在了我活着?“这是过度对内归因导致内疚、自责。”王健说。
生理反应可能表现为吃不好饭、失眠。王健举例,可能半夜睡不着觉,恶心、呕吐、心慌、气短、胸闷、出汗等。
异常反应即精神性症状,有人在灾难后可出现幻觉,自述亲人未死,“他就在家里,还和我说话呢。”
还有人可出现谵妄,即时间、地点人物识别发生定向障碍,不知道这是哪里,熟人在面前他也不认得。
“他是真忘了,出现意识障碍。”王健说,也有人可能出现强迫,甚至木僵,即不吃不喝不说不动,处于缄默状态。
“每个人反应不一,因为个性不同。”王健强调。
心理症状并非立刻出现
并非灾难事件发生、亲人亡故后,家属的种种心理表现一直维持,而是一个历程,表现出阶段性。
第一阶段是急性期,在72小时之内发生。灾难性事件发生,人的神经系统瞬间摄取信息后,大脑网络可能出现暂时罢工,人显得木讷,说不出话。就在于对精神打击过大,不过持续时间因人而异。
第二阶段是症状期。各种心理生理反应可逐步出现,但表现存在个体差异。有人神经系统强壮、身体强健,可能反应稍轻,持续时间更短。
第三阶段恢复期。王健说,最重要的标志就是接受了事实,开始逐步考虑未来生活。在他看来,若家属开始谈起理赔,预示着进入康复阶段。
“如果还在说,你别给我谈赔钱的事,我不要钱,我要我们家人,这还没进入第三阶段。”王健说,从心理危机干预角度,家属提出合理的赔偿诉求,是好事,说明已经接受灾难事实了。
银保监会近期披露,截至3月29日,此次东航飞行事故财产保险方面,承保飞机机身的人保财险、太保财险、平安财险、国寿财险合计向东方航空公司预付保险赔款1.16亿元。人身保险方面,相关保险公司根据客户报案情况,积极开展保险理赔工作,目前已有11家公司向遇难人员家属支付14笔赔款,合计1485万元。
银保监会表示,下一步将统筹协调保险行业进一步细化理赔方案,优化理赔流程、把握关键环节、注重方式方法,妥善做好后续保险理赔服务工作。
从心理危机干预角度,王健表示,并非需要对每位家属或目击者无差别地心理援助,WHO(世界卫生组织)心理急救手册提出7条原则,其中之一是知情同意。
“你觉得他需要安慰,但他可能觉得不需要,至少现在不需要。”王健说,这需要观察、交谈。心理援助不可强加于人,而要评估需求,重点救援对象应得到及时有效的心理援助。
在王健看来,心理援助专家在灾难中的工作是心理咨询和社会工作的融合,既有心理干预也有现场实际帮助,满足其基本需求比如灾情信息沟通、联系家人等。
“马航接待现场,我们在角落设置接待台,有人主动找我们。可能现在不需要,但某一天情绪失控,我们就会跟进。所以,心理援助首先是观察和陪伴。”
但帮忙别添乱。王健提到,在汶川地震,有志愿者出于好心主动提供帮助,但把对方给说得稀里哗啦地哭。
2008年汶川地震期间,王健在现场为伤员做心理救援
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避免二次伤害
心理救援还要避免二次伤害。
什么是二次伤害?“你拍着胸脯说,医生一定能把你全治好,或者你说官方一定能赔多少钱,最后兑现不了,就是二次伤害。”王健说,不要给援助对象不切实际的期待。
灾难面前,每个人深陷伤痛。此次东航事件中,4位女性讲起在MU5735航班上逝去的朋友。这位39岁的单亲妈妈,2006年从广东嫁入云南个旧,此后16年间仅回一次娘家,在云南需要打三份工才能勉强维持家庭开支,此次乘东航MU3753去广州打工,计划还掉6万元债务。
“坐在那儿,(飞机出事的)消息陆续就来了,大家全部开始哭起。”
“朋友们都睡不着,夜里经常以泪洗面,这几天谁见谁都是顶着铜铃般大眼圈,有时候翻出她的照片来看一看,眼泪又止不住。”
朋友可以卷入,但心理援助者不可过度卷入。“陪伴他哀伤的心,可以感同身受,但不过度卷入。因为你都卷入了,天天陪着他哭,最后他也感觉不到来自你的力量。”王健说,援助者是要有力量的,作为坚强后盾陪他走出心理危机。
除了不过度卷入的陪伴,还有引领。王健说,是牵着他的手走出难关而非背着他、抱着他。因为陪伴终归结束,要发挥他自身效能,作为成年人的效能感,去处理和应对一切,而非大包大揽替他决策。否则,当援助者离开,又是二次伤害。
在细节上少犯错,这一点需经过严格训练。此前在昆山援助时,王健发现,有医务人员告诉伤者:你一定要挺住,你看我们大家都在抢救。
“什么叫抢救!让他听到,都抢救我了,那多紧张。”王健提示,换作“治疗或帮助”更好。所以援助注意慎言,充分考虑对方感受。
心理救援可用药物
王健说,2020年武汉疫情暴发,他在现场心理援助67天,马航失联事件援助53天,汶川地震援助3星期。
王健指出,实际上,心理援助中大部分为期两周,接下来就把工作移交给当地心理卫生机构,后期可能是一个漫长的工作。
“昆山爆炸事件,有患者烧伤严重甚至失能,患者身体和心理都需要漫长的康复过程,这就需要当地心理和医疗工作者去做。”王健举例。
心理干预是一门技术活,期间会运用各项技术。但王健指出,首先还是陪伴、安抚和共情,随着工作开展使用各类技术。
针对情绪,若起伏较大,王健会指导对象运用呼吸放松、肌肉放松,以及练习正念。
针对认知,若认知存在偏差,通过认知行为疗法(CBT)做认知重建。
针对闪回,以及创伤后应激障碍等,可采取眼动脱敏技术帮助消除。
当然也包括团体辅导,这主要针对现场目击者如消防队员、医务人员、志愿者等,在团体辅导中实施心理减压,一两周之类即可完成。
王健还提到,有时也用药物。“对于急性精神症状或者抑郁、焦虑、失眠等,药物是非常好的手段,可很快帮助对象稳定情绪,控制住精神症状。药物在心理救援当中,我们也经常使用。”
此次东航事件中,有家属遭遇网络暴力,各类虚假信息一时泛滥,甚至导致部分家属在网络夹击下公开道歉,恳望不再受到攻击。
据网信中国,国家网信办指导网站平台加强涉东航飞行事故网络谣言溯源及处置。截至3月26日,共计清理违法违规信息27.9万余条,其中谣言类信息16.7万余条,处置账号2713个,解散话题1295个。
王健认为,逝者家属通过网络表达自身哀伤和思念可以理解,无可厚非。他建议网民嘴下留情,因为此时家属内心脆弱,心灵易进一步受到伤害甚至可能崩溃。希望网络社会心存善意,呼吁监管部门严肃处理网络暴力。
练习正念平复情绪
心境旷达的词人苏东坡说“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也说“此心安处是吾乡”。但亲人离世依然令其悲伤不已,他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我们常常说,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生死、灾难、祸患……都是人生的必修课。
针对灾难祸患,王健专门提出自我呵护心理、预防心理危机的专业意见。
人类非常脆弱,灾难随时可能出现。第一,需要在家庭和环境中从小培养一个强壮的神经系统而不是一颗脆弱的心灵。躲避灾难终不现实,正如有欧文·亚隆的书名《直视骄阳》,人不可回避,只能正视。
第二,遭遇不幸,虽受情绪困扰,仍要努力保持理性。越是陷入灾难,情绪越占上风,但终归需要理性主导这颗大脑。唯有理性告诉我们事情该如何处理,情绪会更多困扰我们。因而,重要的是如何保持理性。
“实际上,你可以选择带着非常悲痛的心情去做一些事情。”王健强调。
第三,一个好汉三个帮。要充分利用社会支持系统,家人、朋友、同事伸出援助之手时,一定不要拒绝掉。自己因为情绪可能失去理智,但周围人是冷静的,可以帮助我们摆脱困境。
最后,提醒自己,灾难当头,切勿做极端决定,如离婚、自杀、辍学、放弃事业等。
“你做出来的决定基本是错的,因为在灾难中,你不是理智地在做决定。”王健说,你可以缓一缓,除了摆脱当前的局面之外,重大抉择可以先不做。
从知情同意角度,王健提出,摆脱当前局面,其中之一就是处理好情绪问题。最好的方法是放松呼吸,扫描身体。一次大概10分钟,即可较好地平复情绪。这方面有专门的正念指导音频,可跟随练习。
除调节情绪之外,还可调节思维。大灾大难当前,思维偏于混乱,易出现认知偏差。王健提议,对于思维和观念,可作自我三步提问,即CBT询问:第一,这个想法有何证据证明正确。人们通常都是自动化思维,不容质疑。比如自觉活不下去,即可自问,“活不下去”的证据是什么。
第二,反对这一观念的证据是什么。即否定我“活不下去”的证据又有哪些。
第三,正反思维分别对我造成最坏结果有哪些,最好结果有哪些,对我最现实的结果又有哪些。
王健说,人在最苦痛时,需要作自我头脑风暴,让思维空间打开,看到另一种可能,而不是被情绪裹挟。
除了情绪、思维,还可调节意志力。从行为角度,王健提出,可主动做出更健康的行为,如尽量克制自己,照顾好自身饮食、睡眠,以及家人。按时吃饭、睡觉,为家人提供帮助。若还有可能,向他人表达善意,体现出个人效能感。
从简单行为做起,这是可以选择的。
【受访者简介】
王健,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心理科主任,主任医师,博士生导师。毕业于北京大学医学部。
世界中医药学会联合会中医心理学专业委员会会长,北京市心理卫生协会副理事长,中华内科杂志编委。
曾参加抗击非典、汶川地震、玉树地震、马航失联、青岛爆燃、昆山爆燃等重大危机事件的心理救援,多次担任心理救援队长,2020年1月做为首批国家中医医疗队队员奔赴武汉参加抗击疫情的医疗救治工作。
记者|张寿林
编辑|程鹏 廖丹 盖源源
校对|王月龙
封面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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