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烧钱”的贾樟柯：最贵电影《江湖儿女》总成本仅8000万

“不要教坏小孩子”，当贾樟柯看到记者已准备就绪，他一边半开玩笑地说道一边掐灭了烟头。坐下来时，面容已经有些疲惫。

而在这之前，在两场专访的间隙，他已经独自一人在隔壁房间抽了十来分钟的雪茄，为了短暂地休息一下。8月24日，距离9月21日上映的贾樟柯电影《江湖儿女》还有近一个月时间，但这已是他为了新片从早到晚密集配合宣传的第三天了。

 

▲点击，看贾樟柯与NBD精彩对谈（每经实习视频编辑 唐泽坤摄）

《江湖儿女》讲的是一对男女在长达17年的时间跨度里的一场爱情。贾樟柯说，“一对男女，年轻时，男的说，我是江湖里的人，女的说我不是。人到中年他们俩的回答是反的。是什么样的原因，一个人在坚持江湖道义，而另一个人已经被时代洪流裹挟着、改变着物是人非的面貌，我想讲的是这样一个故事。”

贾樟柯的电影一贯“不烧钱”。即便他的“第九部”剧情长片《江湖儿女》已是贾樟柯“最贵”的一部电影，其制作总成本也只在8000万元。只是与之前的《三峡好人》《山河故人》等在上映前就带着A类国际电影节重要奖项的光环不同的是，即将上映的《江湖儿女》尚未斩获此类大奖，对此，贾樟柯看得似乎很淡“个人没有遗憾，得失是常有的事”。

不过，2015年的《山河故人》即使有大奖傍身，也仅斩获3000多万元票房。面对较大的市场压力，蜚声国际的名导如贾樟柯，也同样需要连轴转积极配合宣发。这便是市场铁一般的定律。

商业内幕：个人投资最高影片背后的市场博弈

《江湖儿女》制作成本为8000万元，成为贾樟柯迄今为止投资最高的影片。这让人不得不考虑到影片背后的商业运作和商业效益。

除了长期合作伙伴——合作16年的上影集团和合作多次的法国MK2公司以外，还有一些新面孔，比如欢喜传媒（01003.HK）和华谊兄弟（300027，SZ）。贾樟柯将如何选择合作战略合作伙伴，在选择上有哪些标准？和这些公司将如何展开合作？

每日经济新闻（已下简称NBD）：《江湖儿女》是您第一次和华谊兄弟一起合作，之前您和华谊应该也比较熟了，为什么现在才开始合作？为什么这次选择华谊来一起合作？

贾樟柯：我是觉得他们做的两部影片《我不是潘金莲》《芳华》，都做得很成功，因为这是冯导偏自我表达的两部电影，市场做得很好。我就把这个交给擅长做这种电影的人来做。

NBD：出品方也有一些老朋友，像上影、mk2，为什么这次还选择和他们一起合作，怎样来合作？

贾樟柯：选择老朋友是因为沟通成本特别低。上影我们合作了16年，从2002年到2018年。彼此更加熟悉信任。Mk2也合作十年了，从2008年开始合作，老搭档了。不用多说，剧本发过去，预算做出来，然后分头去干。

NBD：之前影片都在国外获奖颇丰，这次《江湖儿女》也冲击了戛纳金棕榈，惜败给《小偷家族》，会不会觉得有些遗憾？

贾樟柯：我个人没什么遗憾。因为从30岁《站台》开始，每部影片都在戛纳或者威尼斯竞赛，这种得得失失是常有的事，不能老给，我觉得这对我是一种认定。但对我来说，确实，赵涛和廖凡应该得到鼓励，我觉得他们演的很好，有点遗憾吧。

NBD：去年1月，西河星汇影业和欢喜传媒签订了一个协定，6年内为他们至少提供3部电影，为什么会选择欢喜传媒进行合作？以后会不会有更深入的股权方面的合作？

贾樟柯：股权方面暂时还没有。合作是因为他们管理层是一个非常尊重导演的公司，在创作上给我们这些导演非常多的自由。另一方面欢喜传媒也在建立自己的视频的通道，我觉得这种模式还挺适合我们的。是一个很好的资源补充。

▲欢喜传媒出品的电影（欢喜传媒官网截图）

NBD：您在选择合作的公司方面有没有什么标准？

贾樟柯：也是挑人来合作。聊得到一起的就一起合作。想进入电影的资本很多，不能每个资本都合作。

NBD：影片的制作成本大概在什么样的体量？

贾樟柯：8000万元。

NBD：算是您的作品里投资最高的一部了？

贾樟柯：对。

创作转向：从江湖到江湖里的人

如果说哪位中国导演能始终坚持真诚表达时代，也许就是贾樟柯了。20年从影生涯，贾樟柯的影片给人的感觉往往是粗砺的真实。从中能触摸到一种大开大阖的社会图景。

《江湖儿女》也很“贾樟柯”。不过，贾樟柯的风格已发生变化。他的关注点从显性的社会动荡转向了人的情感，从江湖变成了江湖中的人。且新片《江湖儿女》中一反之前惯用素人的习惯，少见地集结了廖凡、冯小刚、徐峥等一众大咖。甚至，一向只做文艺片的贾樟柯也开始尝试类型片了。正在筹备中的《在清朝》将是一部名副其实的武侠类型片。难道，贾樟柯也开始变了吗？

NBD：您的作品一直比较关注时代的变化，《江湖儿女》构想了一个时间空间跨度都很大的一对江湖男女的爱情故事，为什么这次想创作一个这样的故事？

贾樟柯：时代的变化会给个体、个人的生活带来非常大的影响。会雕塑、改变一个人的精神世界，甚至外表容貌都会改变，我一直对时代对人的影响是感兴趣的，因为关注点还是在人，人在十几年里面起起伏伏，经历了什么、有什么样的坚持、有什么样的改变。

具体到这部影片是有一个比较长的时间跨度，是从2001年到2018年17年的时间，这些年来，由互联网为代表的新科技给人带来了巨大的影响。最初我是想拍一个江湖的故事，因为对于中国人来说，想到江湖就会想到复杂的人际关系，就想到危机四伏的社会环境。所以江湖其实是有非常好的角度，来看这个巨变的时代，人心、人情的变化。

故事从2001年讲起。一对儿男女，年轻的时候，男的说，我是江湖里的人，女的说我不是。人到中年他们俩的回答是反的。是什么样的原因？一个人在坚持江湖道义，而另一个人已经被时代洪流裹挟着、改变着，物是人非了。这个片子就是要讲一个这样的故事。

▲《江湖儿女》剧照（片方供图）

NBD：您创作电影20多年，觉得您自己在这个过程中有没有什么变化呢？

贾樟柯：肯定有，但是个人的变化很难总结。因为发生在自己身上，每天是不知不觉的。比如说我过去不太喜欢尝试时间跨度太长的电影，我到40多岁，这样的电影就拍了两部，我觉得好过瘾，因为过去从来没有一种时间的观点，我们认识人、认识事物都是从一个很短的时间，一个切面式的进入。但是40多岁经过了很多磨砺，命运起起伏伏也经历了很多，想人想问题就会放在时间里面。不是想到当下，会想到远的事情，就是时间怎么作用于人，思考会有这样一种方向，所以会产生《江湖儿女》这样的电影，会产生这样的变化。

NBD：主演选择廖凡，客串也很大牌，有冯小刚、徐峥、刁亦男、张译等，在演员上如何选择的？找大咖是否也是出于市场的考虑？

贾樟柯：没多想。因为我就认识这些人，我觉得他们就合适。我写剧本的时候写到一个人物，就会不自觉地想谁来演。比如张一白自身是重庆人，重庆话就不用说了，他这个形象也很像这个角色，就是在炒股票。徐峥是幻想型的，就是会讲一些别人不会谈论的外太空理论，是一个狂想家。所以主要还是从角色考虑。

NBD：您觉得自己有没有一种武侠或者江湖情结？您在筹备的《在清朝》将是一个偏商业的武侠类型片？

贾樟柯：类型片就会有商业性，所谓类型就是要让观众认可的一种方法一种题材。最大的一个吸引力就是你怎么样去创新这种类型。在类型的基础上有新的发展，如果去拍武侠片，对我来说还是对江湖的世界对武侠的世界感兴趣。它是非常好的一个角度。

NBD：您之前一直都在做文艺片，《在清朝》可以看作是您的一次创作转型吗？

贾樟柯：这个不存在什么转型。一个电影基本的可以达到这个要求，任何类型都是相似的，就是要做一些适应类型的新的调整。并不是所谓入行如隔山，毕竟都是在拍电影。没有想象中那么大的转变。算不上什么转变。

资本之道：有时候人们会有一种反市场的情绪，这是不对的

与艺术创作一体两面的，是贾樟柯作为“商人”的一面。贾樟柯也许是商业布局最多的名导之一。在导演本职之外，他还是投资人，触及电影展策划、电影制作、影院投资、电影教学、餐饮等方方面面，名下有西河星汇影业、平遥电影展有限公司、汾阳市种子影院、暖流文化、山河故人餐饮文化公司等数家企业。“如果说做副业对我的创作有什么影响的话，那就是让我较早地实现了财务独立。”贾樟柯曾这样说道。

贾樟柯并不讳言商业。“这是一个创作者怎么与资本和市场相处的问题。在足够强大的资本面前，保证自我创作的纯粹，但你不能反这个事。”

NBD：我们看到您在商业方面也有很多布局，涉及电影制作、影院投资、电影教学、餐饮等，您如何选择投资的商业项目？如何去运作这些公司？

贾樟柯：我以前发现有时候人们会有一种反市场的情绪，这是不对的。独立电影、艺术电影，我们成长起来完全是因为市场经济。电影工作者不应该反市场，我们是市场的产物。

我也理解为什么大家会反市场，因为市场有时候也会制约导演的发挥。这是一个创作者怎么与资本和市场相处的问题。在足够强大的资本面前，保证自我创作的纯粹，但你不能反这个事。电影市场、电影发行，是电影和观众见面最有效的一种机制，一个人带着电影、跑多少电影节，或者去大学放多少场，怎么可能有发行这么大的规模，这是属于电影最有效的一个渠道，我们不应该放弃它。

不要反对市场，市场有很多问题，资本有很多问题，需要大家共同面对解决，但基本上，市场和资本都是催生创作的重要渠道。

具体到我自己身上，我做的这些事其实都跟电影有关。像平遥国际电影展，都是市场化运营的。因为需要一个电影展，让国内、国际的有才华的影片能双向沟通。还做了新媒体柯首映，也是全球短片的播映平台。

▲贾樟柯的电影《山河故人》备受好评（豆瓣电影/图）

NBD：您也提到资本需要去辨别，不能被资本反噬，那您会如何去选择这些项目？

贾樟柯：资本是中性的，就看他掌握在什么人手里。最终和资本结合其实是和一些人结合，选自己气味相投的，选和自己价值观一样的。

NBD：创作会消耗很多时间精力，运作公司也会消耗很多时间精力，您会如何运作这些公司？

贾樟柯：平遥电影展去年我操的心比较多，会消耗很多精力和设计师谈论举办平遥电影展的电影宫建设等事宜。现在平遥电影展有40多个工作人员，20个是电影管理者，都很稳妥了，策展也有专门的策展团队。我基本上每个月就听听看（每个项目）进展到什么程度就完了。不用亲力亲为去做。

NBD：现在都是团队在打理这些事情。

贾樟柯：对，包括投资年轻导演，都是这样的。像柯首映我有一年没去了，因为它是新媒体，每天发表了，我自己也是个读者也看一下，没出问题就好了，有时候我也提提意见，运营、编辑、选片、买片，都是团队在打理。我觉得应该是这样去做事情，对于我来说，搭平台就好吧。平台搭起来，有专业的人士去做。搭这个平台会消耗很多精力，搭起来后，肯定是擅长管理的专业人士来做更好。

NBD：所以现在大部分平台都已经搭好了，您大部分时间还是沉浸于自己的创作中？

贾樟柯：对。因为我一半的时间在老家生活，也不怎么在北京。北京工作密度比较高的时候会回来。平时都是通过视频、电话、email。以前要是搬回去买本书都很困难，现在都解决了，物流这么方便。

文艺片现状：需要慢慢去改变，急不得

春江水暖鸭先知，文艺片也好、电影市场也罢，从影20年的贾樟柯敏锐的感受着行业的变迁。文艺片的发行还面临着种种困局，但贾樟柯觉得这些都急不得，点点滴滴的改变，都需要时间来积累。

NBD：听说您一直在做一些艺术院线的尝试，目前的进展如何？

贾樟柯：我们公司现在是艺术电影联盟的发行单位，每个月都有新片在发行。从影院角度，平遥电影宫是一个有着六块银幕的电影放映场所，从今年2月开始，已经运营6个月了。我们在汾阳还有一个三块银幕的电影院，种子影院，现在正在装修，预计11月开业。明年还将在西安再开一家。当这些影院达到一定规模，都会尝试发行艺术电影。做到拥有足够的艺术片源体量后，再逐渐转成艺术院线。

NBD：文艺片的发行困境如何看待？怎么改善这个现象？

贾樟柯：没有办法，慢慢来，这个不是一时一刻可以解决的。这是综合原因。比如说电影自身的质量问题，不是说文艺片就质量好，有很多文艺片也不一定质量高。另一方面有观众欣赏习惯的问题，需要慢慢培养。也有一些发行渠道的问题，那些影片都挤在同一个院线里发行。这是方方面面综合的问题，需要时间去慢慢解决急不得。

▲贾樟柯此前的电影《三峡好人》备受好评（豆瓣电影/图）

NBD：那怎么去慢慢改变它呢？

贾樟柯：观众近两年成长很快，相对来说很理性。过去观众不是很理性，前几年还有片子越烂，观众越是要花钱去看它怎么烂。这种非理性的行为这几年就少了很多。片子不好大家就不去看了，都是回归理性的一个表现。

NBD：从您创作《小武》到现在已经从影20多年了，您觉得电影行业有哪些变化？

贾樟柯：那肯定很多变化。从影院来说银幕数的增加，中国电影有巨大变化。银幕数增加就是扩充了中国电影的市场体量，从过去10几亿，到现在几百亿，还会再增加。

电影观众的低龄化也是一个变化，过去电影是一个全民的消费，现在就变成专卖店了，主要是年轻人来消费。这些都很可惜。因为在全世界电影消费都是很全民化的。在日本，很多电影是专门给中老年人看的。现在大家的考虑是电影是年轻人的产业，电影是年轻人看的，这其实是不对的。为什么把中老年观众给舍弃了？这也是发展中的一个问题。

总的来说，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就这样往前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