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津冀燃煤锅炉“一刀切”现象调查：集中供热锅炉施工半年被叫停 河北深泽多部门说法不一

每经记者 李彪 每经编辑 陈旭

站在长满近一米高枯草的厂区，望着基本建设完成的供热锅炉厂房，河北深泽县永源热力有限公司副总经理潘明辉不停地叹气：“在政府的督促和推动下，厂房已基本建设完成，项目立项就差‘临门一脚’了，没想到突然又被紧急叫停，项目被搁置至今。”

最近一周多以来，有关北方地区供暖不足、天然气供应短缺导致“气紧”并影响部分民众日常生活的报道频频见诸媒体，为此上周相关部门已陆续采取措施，一方面允许煤改气、煤改电未完工的项目或地方继续沿用燃煤取暖，另一方面积极协调落实增供天然气和清洁煤，尽全力保障群众温暖过冬。

就在昨天，开业近两年的亚投行宣布，首个对华项目落户北京，聚焦煤改气，批准一笔2.5亿美元的贷款，用于建设覆盖510个村庄、连接21万多户家庭的天然气输送管网等工程。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近日走访冬季大气污染防治最前沿的河北省，深入探访当地煤改气或部分集中供热工程，了解项目进展情况以及当地居民过冬的现状，并为读者发回第一手的报道。

引子：煤改气之下局地现“一刀切”

今年冬天，中国北方尤其是京津冀地区普遍遭遇“气短”现象。

11月28日，河北省天然气供应率先进入Ⅱ级预警。河北省政府的公告表示，该省供需缺口达10%至20%，各地市开始按照保供顺序对工业、商业用户限气停气。

面对采暖季天然气供应的频频告急，12月4日，环保部向京津冀及周边地区“2+26”城市下发《关于请做好散煤综合治理确保群众温暖过冬工作的函》，提出坚持以保障群众温暖过冬为第一原则，“进入供暖季，凡属没有完工的项目或地方，继续沿用过去的燃煤取暖方式或其他替代方式”。这一特急文件也被媒体争相报道。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煤改气的迅速普及是最主要的背景。

“今年是大气污染防治行动计划第一阶段目标的收官年，各地的‘煤改气’需要在年底前完成，‘煤改气’进度以及所需天然气超乎市场预计。”在12月9日举行的“2017年中国环保上市公司峰会”上，全国工商联环境商会会长、博天环境董事长赵笠钧说。

为此，《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走访了京津冀地区中的河北省石家庄市，发现当地作为大气污染防治的重点地区，在考核压力之下，煤改气正在全力推进，但也出现了一些衔接不畅之处，同时，部分地区对燃煤锅炉项目的做法也有“一刀切”的嫌疑。

事实上，一些“一刀切”的做法早已引起社会广泛关心。在今年10月23日十九大新闻中心举办的招待会上，环保部党组书记、部长李干杰明确强调“所谓不分青红皂白、不分好坏的‘一刀切’是我们坚决反对的”。

一时间，一些地方在取缔燃煤锅炉上“一刀切”的问题开始逐步浮出水面。

《每日经济新闻》记者了解到，作为河北石家庄东部边沿县，深泽县总面积300平方公里左右，在大气污染治理要求下，2016年曾计划用65吨燃煤锅炉集中供暖替代分散的小型燃煤锅炉，但在推进半年多时间后，项目被紧急叫停，并要求全县全面取消燃煤锅炉供暖，而清洁能源的供暖又未能同步跟上，出现了采暖季的“青黄不接”，备受争议。

现象：65吨锅炉“临门一脚”被叫停

面对着基本建设完成的供热锅炉厂房，河北深泽县永源热力有限公司副总经理潘明辉心中充满了失落。他带着《每日经济新闻》记者前来查看的这一项目是深泽县城区的集中供热工程，建于深泽县北苑路东端，一期拟投资9400余万元，占地面积100亩，具体是建设一座热源厂，装机一台46MW热水锅炉及配套除尘、脱硫、脱销设施，铺设主管网约16公里。项目供暖范围主要是深泽县城区内的居民区及企事业单位的办公区等。

按照河北省石家庄市2016年底县城实现集中供热的要求，2016年5月17日，深泽县住建局与宏达热力（集团）有限公司就《深泽县集中供热投资建设和特许经营协议书》（以下简称协议书）达成初步意见，并提请县委县政府召开会议予以研究，以尽快签订协议书，确保项目在年底前完工投入使用。

随后不到一周，5月23日，时任深泽县委书记王德庆主持召开县委常委会议，研究并原则通过了协议书。

2016年5月26日，深泽县住建局与宏达热力（集团）有限公司下属企业新民市宏达热力供暖有限公司签订了该协议。根据协议内容，注册深泽县永源热力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永源热力），接收原供暖公司所辖供暖区域，对原供暖用户实施供暖；对新建小区及其他新开发建筑进行入网并实施供暖。

潘明辉向《每日经济新闻》记者介绍，该项目采取煤炭减量替代的方式推进实施，签完协议之后，永源热力就开始着手推进各项工作。2016年8月，由深泽县发改局牵头，把项目立项资料第一次报给了石家庄市发改委，当时是按照两台46MW热水锅炉去设计的，后来深泽县政府组织开会，当时的主管副县长认为集中供热占用的煤炭减量指标太多，怕对将来的发展形成阻碍，决定先申报一台锅炉。

“（更改锅炉数量）原来准备的材料又重做，并邀请石家庄市发改委的相关部门领导实地核查项目及煤炭减量情况，初步完成以后，我们进行了第二次申报，煤炭减量的煤炭量数据与计算要求不符，因此被退回来了，后来我们又进行了第三次申报。”潘明辉说。

2016年11月1日，《深泽县人民政府关于深泽县城区集中供热工程的请示》正式提交给石家庄市政府，提出项目煤炭消费总量为2.19万吨，通过拆除11家规上企业19台燃煤锅炉，拟拆除5台燃煤锅炉，用于本项目煤炭消费等量替代总量3.03万吨，符合煤炭减量替代要求。

但到了2016年11月，“我们接到了县发改委的通知，对项目要求暂停办理一切手续，把项目叫停了。随后，县住建局也通知我们停止施工。”潘明辉说。

2016年12月29日，时任深泽县代县长李向阳主持召开专题会，对深泽县集中供热有关工作进行安排部署。《县长办公会议纪要》显示，2017年1月底前，永源热力负责制定出使用环保洁净能源供暖方案，并能实施。否则，深泽县将制定的“煤改气”、洁净能源利用方案交由县领导议定。

至此，项目被正式叫停。

争议：为何叫停 相关部门各有说法

从2016年5月签署协议书到2016年底前项目被叫停，项目推动仅仅持续了半年多时间。但项目为什么会被突然叫停呢？

潘明辉称，在项目被叫停之后，永源热力曾找住建局、发改局的领导了解原因，但一直没能得到具体答复，只是说石家庄市政府要求不上燃煤项目。

2017年3月30日，河北省委、省政府印发《关于强力推进大气污染综合治理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要求“通过严把准入关，控制新建燃煤锅炉项目”，各市建成区禁止新建燃煤锅炉，全省范围内禁止新建35蒸吨/小时及以下燃煤锅炉，新建燃煤锅炉必须符合各市政府的集中供热规划，建设符合节能和环保要求的治理设施，污染物排放总量、煤量和锅炉吨位符合替代要求。对完不成燃煤锅炉治理任务的，各相关部门暂停审批除民生项目之外的耗煤项目。

《每日经济新闻》记者在深泽县发改、住建等部门走访了一圈后发现，围绕这个供暖项目被叫停的原因，几个主管部门不仅没有明确统一的说法，甚至各自给出的原因中还有“打架”之处。

为此，永源热力在2017年7月19日向深泽县政府提交了《深泽县节能环保集中供热项目意见报告》，认为项目属于民生工程，设计使用46MW（65吨/小时）环保锅炉，并拆除了原有不符合要求的燃煤小锅炉，实现了燃煤负增长。

深泽县发改局一位黎姓副局长告诉《每日经济新闻》记者：“石家庄市政府出了一个35号文，明确规定禁止新上燃煤项目。”

记者查阅发现，2017年8月5日石家庄市政府的确曾发布《石家庄市人民政府关于印发石家庄市农村地区气代煤电代煤实施意见的通知》【市政发【2017】35号】，在“居民生活和取暖”方面要求，2017年，“1+4”组团城市全域完成气代煤、电代煤等清洁取暖改造；2018年，确保3~5个县（市）、区全域完成气代煤、电代煤等清洁取暖改造；2019年，全市全域完成气代煤、电代煤等清洁取暖改造的县（市）、区达到60%左右；2020年，全市平原农村地区分散燃煤基本“清零”。

但潘明辉认为，该文件的印发时间与项目叫停时间相差近9个月，且深泽县并不在“1+4”组团城市之列（中心城区、正定、栾城、鹿泉、藁城）。

在记者问到有关该项目报批过程时，发改局黎姓副局长表示，项目的立项审批在县行政审批局，不在发改部门这里，对于项目的报批情况不知道，按照流程是深泽县行政审批局报石家庄市审批局，一级一级地上报。

可其中还有蹊跷之处。公开资料显示，2016年12月16日深泽县行政审批局正式挂牌成立,而项目被叫停是在2016年11月，也就是说，项目被叫停时深泽县尚未成立行政审批局。

对于这个疑惑，深泽县市委宣传部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每日经济新闻》记者，当时上项目肯定需要走县发改局。

同时，深泽县行政审批局一位工作人员向记者介绍，项目立项是找行政审批局，但集中供暖项目涉及多个部门，和一般项目不一样，前期的工作非常复杂，只有报县政府批复之后再报石家庄市政府批复，永源热力的项目没有到行政审批局来报备。这一块的具体情况需要问县发改局。

然而，黎副局长说：“项目之前没有走过审批流程，审批在审批局，我们发改局和项目没有任何接触。”

同时，深泽县住建局作为该项目的牵头单位，一位刘姓副局长对《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说：“他们（永源热力）的管道没有铺设完成，没有通热，按照要求是（2016年）11月15日供暖，但他们没有如期完工。这个怨他们。”

刘副局长补充说，最后叫停项目是因为政策发生了变化，石家庄市发改委有文件，不再建议上马大型燃煤项目，这也是为了抓环保。

追问：未批先建致烂尾，谁该担责？

在永源热力供热锅炉厂房内，燃煤锅炉、除尘、脱硫脱硝设施等一应俱全，厂房外堆放了一些供暖所需的管道。潘明辉介绍，在2016年5月份签订协议书之后，2016年6月项目开始施工。截至被叫停前，公司已完成投资8000余万元，建有15公里一级供热管道，兼有符合国家、省、市环保标准的46MW锅炉及配套环保设备、设施。

值得注意的是，在整个项目施工过程中，该项目并未获得立项的合法身份，存在未批先建的情况。

对此，潘明辉解释，项目之所以出现未批先建，主要是得到了县委县政府领导的认可，当时的县委领导到施工现场视察，明确要求加快进度，在2016年冬季如期供暖，随后在2016年8月，县委县政府领导又主持了另一次会议，汇报集中供热项目的手续办理及工程进度，当年10月份又召开了一次会议，要求确保尽快供暖，加快施工进度。为推进项目工期，有关部门先后专门召开了三、四次会议。

《每日经济新闻》的确在深泽县政府网站发现这样一则信息：2016年7月22日上午，（时任）县委书记王德庆到永源热力有限公司调研指导城区集中供热工程项目建设情况。在详细了解工程建设规划后，王德庆指出，城区集中供热工程的建设实施，对完善城市功能、提升居民幸福指数、改善城市环境、减少粉尘污染、带动城区开发建设将起到积极的促进作用，是惠及民生、百姓期盼的大好事。各相关部门要高度重视，进一步落实责任，合力攻坚，确保项目保质保量顺利推进。

永源热力向深泽县政府提出，如果县政府放弃符合环保技术要求的燃煤锅炉，决定超前使用新能源方式供热，县政府应根据协议书相关规定赔偿购置和安装燃煤锅炉的经济损失，同时，由永源热力改造供热设备与设施。对此，深泽县住建局认为，在永源热力未按照预定期限完成供暖后，协议书实际上已经失效。住建局刘姓副局长称，永源热力的项目是大型燃煤锅炉，2016年开始建设，准备当年年底供暖，但他们的管道没有铺设完成，没有通热，没有如期完工。去年是到了11月15日发现他们的管网不能通气，没办法才允许民间买煤。

不过，按照刘姓副局长的说法，项目未批先建也的确得到了政府的默许。他表示，签署了协议书之后，住建局一直在督促企业加快建设，它的管网是从吉林那边运过来的，而管网到得并不及时。“当时项目还没有拿到批复，但这也是为了保民生，政府督促他们干，还帮着跑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