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杨绛先生的《隐身衣》中,杨先生曾问钱钟书:“给你一件仙家法宝,你要什么?”结果两人都选择了隐身衣。回看杨绛先生曾写下的话:“我们都要隐身衣,各披一件,同出遨游。我们只要求摆脱羁束,到处阅历,并不想为非作歹。”“一个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倾轧排挤,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潜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
◎唐山(北京晨报副刊部主任)
在杨绛先生的《隐身衣》中,杨先生曾问钱钟书:“给你一件仙家法宝,你要什么?”结果两人都选择了隐身衣。
第一次看这篇文章时,是上世纪80年代末期,那时慷慨悲歌式、催泪式、故作深沉式的写作正流行,相比之下,对杨先生的书(收在散文集《将饮茶》中)没留下太深印象,觉得语言平淡,不“解渴”。
那时刚迈出大学校门,觉得世界突然变得很大,因为从小就被告知,我们这一代人负有改造人间的义务,在建筑材料中,我们属于栋梁级。所以从考卷到考卷,终于熬到了可以兑现的时刻,自然有些迫不及待。
但,迈出校门,在人才中心里晃上一些时间,才发现没有哪家单位真的需要我们,养活自己反而成了当务之急。
曾有人从美梦中惊醒吗?曾有相信过未来,却被未来所出卖的人吗?再读《隐身衣》,便别有了一番滋味。经历挫折,方知平淡中的真味,只是那时依然年少,心中依然有太多欲望。
终于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才发现一名同事竟然是我父亲当年同事的孩子,我兴高采烈地回家告诉老人,没想到老人神色陡变,很勉强地“嗯”了一声。永难忘怀那一刻的尴尬,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两位老人当年曾有什么过节,但他们经历过特殊年代,难免在心中留下暗伤。
上班,辞职,跳槽,买房,发财梦……像大多数同龄人一样,完全经历下来,突然有一天发现生命已日渐衰老,而内心的焦灼却与日俱增。
每个曾在这世上混过的人,如果他还真诚,那么,当他回望自己的人生时,定能看出其中的累累伤痕,而最痛的,莫过于曾清白地来到人间,却不能清白地离去。
每个人都会因这样或那样的理由做过亏心事,也许可以忘掉它们,但它们却不会忘掉你。直到此时,才明白父辈的那份无奈,可问题在于,我们自己并未真正免于他们的遭遇。
或者,有些悲剧长在我们的命运中,想挣脱也挣脱不了。
回看杨绛先生曾写下的话:“我们都要隐身衣,各披一件,同出遨游。我们只要求摆脱羁束,到处阅历,并不想为非作歹。”“一个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倾轧排挤,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潜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
我曾认真地想过,如果我在校园中就能读懂这些话,后来的人生是否会有所不同?但,这世界的诱惑太大了,我真能读懂吗?
事实上,我很可能读不懂。
生而为人,我们都沉浸在背景中,我们以为的自己,很可能是教育、父母、社会、文化所塑造的自己,那些本以为是自己思考出来的东西,往往源自别人的思想,它们悄悄地渗透人意识深层,不仅劫持了一个人想法,甚至还伪造出思考的痛苦与快乐。
为什么曾错过杨绛式的平淡?因为这是一个竞逐的时代,只要上过互联网,就会对网民们的语言暴力所震惊,他们那么善于夸张,语言那么犀利,俨然是天生的斗士,每天都能复写几遍《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式的锦绣文章。
在今天,文字正蜕变成为一种消费品,我们看它,仅仅是为了“痛快”,我们拒绝它,也仅仅因为它“不痛快”,在这个刺激与麻木不断博弈的道路上,我们正与真正的优美渐行渐远。可在痛快的幻觉下,我们却自以为走在一条正确的大路上。
“二十五年间,我是一个零。我开始有点困惑,后来觉得自在,所以改革开放以后,还自觉自愿地把自己收敛为一个零。”面对喧嚣,究竟有多少人能像杨绛先生那样,肯去做一个隐身人,肯去坚守生命的零度呢?
杨绛先生已然仙去,虽然先生曾多次说过,不希望死亡成为新闻,不希望被打扰,可惜在这个时代,这注定是个无法实现的遗愿。
每个人都在奔跑,每天都有无数的新愿望产生,又有无数的老愿望破灭,各种压力的结果,使我们丧失了时间感,似乎只有获奖、名人去世,才能让我们惊觉自己还活着,还在经历着时间。一件私人的事,却化为公众的狂欢节,这大概要算是个黑色幽默:尘世最终还是纠缠了杨绛先生一把。
缅怀一个人,不如读懂她的智慧,追思一个人,不如去看她的书。万千感动,皆不如当你在熙来攘往的众生中徘徊,却能明白,自己灵魂所需要的只是一件隐身衣。
这,大概只能从阅读开始。
1本文为《每日经济新闻》原创作品。
2 未经《每日经济新闻》授权,不得以任何方式加以使用,包括但不限于转载、摘编、复制或建立镜像等,违者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