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月,每经记者对个旧实地采访调查,试图还原这座城市跌宕而漫长的转型探索之路。
每经编辑 每经记者 岳琦 马玥 云南个旧摄影报道
每经记者 岳琦 马玥 云南个旧摄影报道
在有着两千年锡资源开发史的个旧市,人们更愿意将其称为资源型老工业城市,而不是资源型城市。从上百年前个旧商贾筹建云南第一条民营铁路开始,工业文明就浸淫着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近几十年的工业发展,在给个旧带来诸多“工业病”的同时,也为这座城市的转型带来一定优势。
作为首批被确立的资源枯竭型城市,“个旧模式”、“转型试点”曾让个旧因“探路”而闻名,但沉重的社会保障负担、拮据的城市空间和艰难的产业升级等问题也让个旧的“重生”异常艰难。
今年2月,《每日经济新闻》记者沿着个旧的转型脉络,实地采访调查,试图还原这座城市跌宕而漫长的转型探索之路。
大多个旧人都相信资源枯竭只是一个说法,他们更认可的是,虽然探明储量逐年减少,金属含量不如从前,但个旧的资源还有很大潜力。然而,无论是工人,还是小矿主、民营企业家,抑或政府官员,几乎所有个旧人都很早就意识到必须要转型。
一产独大的弊端和有色金属行业的低迷,让个旧更加强烈地意识到危机,也看到了转型的契机。“依托现有的优势,把有色产业做精做强。”个旧市发改局局长王永昌对 《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表示。
一方面,个旧市要重点实现传统产业升级;另一方面,大力培育替代产业。此外,为了应对资源减少,个旧已早早开始引进外来资源,并提高有色金属的利用率和附加值。
然而,转型异常艰难,对于个旧市来说,现实难题摆在眼前。老龄化带来庞大的社会保障压力,城市空间扩容也面临着政策限制的尴尬,有色产品深加工高端技术更遭遇全球竞争和垄断。
老龄化重压财政/
80多岁的徐学仁最近对政府给80岁以上老人增加的40元保健费感到很欣慰,他从云锡集团退休后的近30年里,退休工资及社会保障都由个旧市负责管理和发放。徐学仁认为,为个旧做出历史贡献的老工人应该获得有力的社会保障。
而个旧可用的财力仅能勉强维持行政、事业单位开支和少量的社会保障支出,2012年全市财政用于民生事业的投入共18.61亿元,占到了全年财政支持资金的72.1%。
个旧市劳动和社会保障局局长张勇对《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表示,作为老工业城市,个旧的社保压力大,缺口大,重要的原因之一是老龄化。社会保险参保人数呈现“三高一低”的特点。
以2013年为例,个旧的参保人数平均年龄高,达到46岁;退休职工占比较重,达到61%;灵活就业人员参保人数占比较高,为43%。平均缴费基数则偏低。
“每100个人参保,有61个人都在领养老金。个旧这种现象太特殊了。”张勇表示,2013年个旧市仅养老金的收支缺口就达到2.4亿元,这些缺口都要由上级财政调节。
个旧市老龄办统计的数据显示,早在2008年个旧市60岁以上老年人口就达7.14万人,老龄化率达18.3%。2013年,老龄化率上升为19.5%。按照国际通常看法,当老龄化率达到10%,即意味着这个地区处于老龄化社会。
“这种退休人员结构的调整还需5~10年才能完成过渡,社会保障才能进入正常的参保、退休状态。”张勇介绍说。对于转型中的个旧来说,未来5到10年时间正是最重要的转型期。
社会保障的压力在个旧市很多官员看来,是转型难题之一。据一位当地官员介绍,个旧以前是地级市,离退休的老干部就占全州的一半。社会保障方面刚性的支出每年就有4亿元,这对于公共财政预算收入不足10亿元的个旧来说并不轻松。
根据2012年国家有关部门对个旧转型的评估报告显示,当年该市共获得资源枯竭型城市财力性转移支付资金2.1亿元,其中9446万元用于社会保障,2149万元用于教育,5570万元用于医疗卫生,2830万元用于公共基础设施建设,1000万元用于产业转型。
不仅是社会保障压力让个旧财政捉襟见肘,环境整治和修复、就业等问题都让这座城市在转型路上艰难前行。
土地紧缺成发展瓶颈/
位于滇南山区的个旧城区,其城市建设和产业发展空间的局限同样是转型的特殊烦恼。个旧市区位于两山之间的狭长地带,城区12平方公里,居住着近23万人,人口密度甚至超过昆明。目前城区仍有部分老工业区存在,生产区和生活区混杂交错,制约着城市功能提升。
2月19日,个旧市市委书记王忠在云南某媒体发表署名文章对个旧转型思路进行阐述,其中对于城市建设的思路被当地官员认为是新的变化。借助云南省滇南城市群的发展思路,王忠提出与红河州州府蒙自相向发展,而个旧拓展的主要地区为接近蒙自的大屯镇。个旧从“立足老城,超越老城”到统筹城乡的 “西扩北延东移”,再到目前的“东进”,足显其拓展城市空间的迫切。
“东移变东进,要挺进了。”王永昌对《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表示,大屯镇是城市建设重点的方向。靠近城市中心群,发展起来优势会很大。此外,个旧已经在规划利用城市西面阳山上的6.6平方公里采矿废弃土地,开发产城综合体。
个旧市一位官员对记者表示,此前个旧一直试图将行政中心搬至阳山,以缓解城市空间,但限于中央政策,最终无果。“现在中央政策要求不能建楼堂馆所,行政中心不能搬。”在上世纪50年代建成的县委办公楼里,王永昌无奈地表示,因为搬不了,就考虑做一个产城综合体,有生物制药、锡文化创意产业等入驻,此外也做一些房地产缓解城市容量压力。
土地问题是一个瓶颈,王永昌也承认,空间的局限不仅在于城市扩容,产业的发展同样受到制约。按照规划,到2020年,个旧约有2万亩的建设用地,包括工业和第三产业。
王永昌却感觉这“非常有限”,2万亩土地中消化历史遗留问题要去掉四五千亩,已经规划好的10个10万吨级大项目几乎就要用掉1万亩,剩下只有几千亩。
“三年之内,还可以满足使用,三年后就难说,到时候还要看国家政策能不能有调整。”王永昌表示,这也是为什么个旧在财政很困难的情况下,还要淘汰一些落后企业,就是为了置换出土地。
资源枯竭还是行业疲敝?/
事实上,有色金属行业的疲敝对个旧产生着更大影响。
以锡为例,个旧每年出产的锡约有3万多吨,只够满足个旧地区下游一半的需求。个旧很多企业的生产原料已经长期从外省甚至国外进口。
个旧市工业商务和信息化局局长杨敏对《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表示,从外面购买原料主要是随着本地资源开采难度增加,开采成本不断上升而价格下降,企业从市场角度考虑而形成的。
不过,王永昌对个旧的资源保有充满信心,“资源并不是大问题。”他表示,虽然个旧是资源枯竭城市,但以前的地质勘察技术手段都很低。而且以前矿区勘察覆盖个旧的面积只有20%,其余80%还没有勘探。个旧在太平洋板块的成矿带上,资源仍有潜力。
锡业股份董秘潘文皓亦对《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表示,个旧矿区仍是公司的根基,而个旧资源枯竭并非外界所理解的那般严重。锡业股份近年来已经开始深度找矿,此前募资40亿中有8亿资金都将用于资源勘探。
“原先认定个旧资源枯竭型城市的时候,是按照保有储量占累计探明资源量的10%以下标准划分。但是个旧也在不断找矿勘察,这几年找矿和产出一直维持着平衡。”王永昌表示,正因如此,个旧在锡资源保有量上,长年都是20多万吨。
在很多个旧官员看来,有色金属跌价给个旧带来的伤害更大。据王永昌的经验,锡的价格只要每吨低于14万元,企业就要亏损。
据卓创资讯分析师张清介绍,由于受金融危机影响,锡价由2008年年中迅速回落,在2009年初达到9.7万元/吨的低点。此后锡价一路起伏,目前约为14万元/吨,距离2011年超过21万元/吨的高点已经跌去约35%。张清预计,2014年锡价将继续维持低位震荡。
“个旧工业还是要靠有色”/
个旧的工业发展曾一度辉煌,尤其是有色金属产业逐步壮大,个旧经济对其依赖也始终超过70%。然而,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后,国内外的有色金属价格大跌,个旧受到严重影响,如今已是行业低谷的第6个年头。
“停产、半停产的企业非常多。”王永昌表示,行业低谷对个旧是一场危机,也是转型契机。对此,杨敏也认为,“个旧工业还是要靠有色,清楚自己的优势,做好了就了不得。”
“10个10万吨级有色项目”是个旧目前最大的传统产业升级改造工程,其中投入建设中的有7个,部分项目会在今明年集中投产。个旧试图借机使“小而散”的产业布局逐步向集约化发展。王永昌认为,“这些项目的生产效率更高,因为都是通过市场方式成长起来的。”
当地民营企业云南振兴实业集团旗下的年产10万吨铅项目就是“10个10万吨级有色项目”之一。振兴实业集团负责该项目的马旭猛副总经理对《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表示,当地很多民企一直想改造以往高能耗高污染的生产方式,淘汰落后产能。
该项目由振兴实业集团联合当地12家小民企一同开发,投资近7亿元,预计2015年投产,产值在20亿~25亿元。马旭猛表示,虽然现在有色金属市场不容乐观,但该项目降低了成本,投产后也能维持运营,而有色行业经历多年低谷,价格早晚都将回升。
“能把这口气缓过来,没垮下去,就会焕发生机。”王永昌认为,在市场低谷做投资,可以提升产能、提高效率,淘汰落后方式。而这些项目都在用国际领先的技术,一旦行业回暖,就可能集中爆发。
此外,延伸产业链,发展有色产品的精深加工也是个旧的思路之一。个旧市在锡化工、锡材等领域具有40个以上品种,共计4万吨产能,具有世界锡工业体系最长、最完整的产业链。个旧最为全面有色产业链则在锡业股份,其深加工业务也占据公司近30%的营收。
相比传统的冶炼,锡材和锡化工等精深加工产业利润高得多,如一吨锡化工产品和一吨锡的价格差不多,但是用锡量只约有0.2吨。然而,这些领域发展起来并不顺利,一方面因为目前市场有限,另一方面是高端产品的技术门槛较高,面临着全球的竞争和技术垄断。
对此,杨敏举例说,稀有金属铟是制造液晶显示屏的重要材料之一,个旧拥有全国一半以上的产量,但是只能提供原料。如果能够和三星等液晶面板生产商合作,潜力巨大,但这类技术在国际上都遭遇封锁,而国内都没有相关技术。
对此,潘文皓也表示,深加工产品存在很大的竞争,要有发展必须在技术上有所突破。潘文皓还透露,锡业股份也在做这方面的努力,不排除进行技术合作或并购。
一产独大VS做精做强/
尽管有色产业受到严重打击,但个旧的工业总产值和增加值一直排在云南省前十位。“一直撑了下来。”杨敏介绍,2013年个旧锡产量为10万吨,全球产量也仅35万吨。在个旧580多户工业企业中,有480多户都为有色产业相关企业。个旧工业对GDP和财政的贡献都接近70%。
“非有色产业在个旧经济中比重很小,但这是一个方向。”杨敏坦承。生物制药、水电、型材、药材加工、木棉加工和乳制品等产业在个旧初具规模。记者从云南云河药业了解到,该公司2.4亿元的技改项目基本完成,产值将达到2亿元以上,而且该公司已经进入上市辅导期,上市后规模将进一步扩大。
此外,锡工艺品也在个旧有着历史基础。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赖庆国在个旧锡文化创意产业园内经营一家锡工艺品文化公司,其去年营收也超过千万。
但就目前来看,和有色产业动辄几十亿元的产值相比,这些新兴产业尚难企及。王永昌表示,个旧投建的10万吨铅项目年产值就是30多个亿,锡的10万吨项目是100多个亿产值,而新兴产业如制药,“要做多少年才会有这个量。”
即便把有色金属资源综合回收利用和下游深加工产业也算进新兴产业,其工业增加值占GDP比重也仅约40%。而从三次产业结构来看,2013年的第二产业仍占据主导,比重为68.4%。
“三次产业平衡应该在更大的范围内调控,像个旧这种县级市,不管做什么产业,要做得精做得强才行。”王永昌认为,个旧在第一和第三产业上资源比较局限,就只有把二产做精做强。但部分当地官员也认为,作为个旧未来抵御市场风险调节,新兴产业必须长期培育壮大。
“个旧模式”镜鉴/
对于转型,王永昌和杨敏都感触颇深的,是民营经济的活力。王永昌表示,政府主要是引导产业的发展,最终还要看产业的发展条件和基础,而“有的时候,一些民企老板蹦出来的想法,政府都想不到。”
民企也逐渐成为个旧经济转型的主力。2013年,个旧工业总产值为432亿元,其中民营企业贡献220亿元,这已经超过了云锡集团在个旧160.4亿元的工业产值。
杨敏介绍,2013年个旧108.7亿元的工业增加值中,其中非公企业工业增加值为77.6亿元。个旧当地的两家民营企业在锡产业上的规模也达到世界前十水平。
除了民营经济展现的活力,个旧在转型过程中,还有与其他资源枯竭型城市的不同之处——早在2005年,个旧就提出转型。并先于国家对地方发展的政策要求,先后进行了矿山开采主体整合、政策性关闭国企、限制冶炼产业发展等工作。个旧也因更早开始布局产业转型而更具产业基础。
“个旧不像一些单纯的资源产出地区,资源开采完了,一、二、三产业经济都萎缩衰落了。”王永昌认为,个旧转型“还有点希望”,但也不能现在就“断奶”,需要国家的继续支持。
一位长期关注个旧转型的学者认为,只有资源开采史,没有工业发展史,是很多资源枯竭型城市转型中面临的尴尬现实。在资源开采后期的转型中,缺乏工业文明的浸淫,工业发展基础和思维自然不足,这类区域转型也大多步履蹒跚。
上述学者称,工业文明带来的社会和环境问题曾让个旧伤痕累累,也正是工业的积累和发展思维让个旧在转型中占据了先机也蕴藏了活力,但是个旧距离摆脱资源依赖,形成新工业化城市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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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手记
工业文明下的新老个旧
每经记者 岳琦
李文保是个旧工人村里为数不多的年轻人。云锡职工房里住着李家4口人,这个30多平米的家没有卫生间,也没有像样的家具。在李工作的十个年头里,锡价最高时他拿到的月工资达3200元,如今锡价低迷,工资也降到了1200元。
但曾是农民的李文保很少抱怨,比起做农民,他觉得自己有工资还有养老保险,这已经是很多同乡所不能企及。
外界对个旧的了解大多是李文保家外墙上,那些不知哪个年头写上去的汽枪销售广告,以及在艾滋病日宣传时被反复提起的个旧工人村。如今,工人村已经慢慢被退休的老人和逼近的高楼淹没,成为这个城市工业文明的历史见证。
距离工人村仅数百米的湖边,15层的四星级酒店外停满了豪车。酒店周围的湖畔广场以及商铺常常人声鼎沸,让人很难相信这只是一个县级市,甚至是资源枯竭城市。
“每个城市都有棚户区,工人村的问题被放大,这不能代表个旧。”当地官员对媒体报道态度微妙,相比舆论误解的形象扭曲,政策的倾斜却能给个旧带来更多实际利好。
个旧主政者也并不回避工业发展带来的社会问题。大多数官员都明白,这座城市几十年的历史欠账并不是几届政府能够还清。个旧还需要国家的输血,也更需要工业转型的造血。
“新型工业化道路”也非个旧官方的高频词,完成原始积累的民营企业主大多都明白,资源并不能让他们保持长久的富有。无论是转行,还是抱团升级,民营企业主更愿意再一次创业,把自己的财富留给子孙,而不是采空的矿山和污染的土地。
2月24日,个旧的中小学大多在这天开学,大街上终于出现更多年轻的面孔,当步履瞒珊的老人和打闹着回家的学生擦肩而过,仿佛个旧两个时代的交错。
工人村的棚户区改造已进入当地政府的日程。寸土寸金的小城里,这片工业文明的见证终将被城市发展淹没。李文保一家或许能够住上有独立卫生间的房子,但他的工资能不能涨起来则还不能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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