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性惯了”的制片人方励又一次被推到了聚光灯前,他为文艺片《百鸟朝凤》的一跪,换来了该片上周末排片量的激增。而方励的双膝之下,可以说是整个国产文艺片的无奈。面对电影人的“跪”,且不要先论对错,文艺电影在中国的生存方式更值得所有人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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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经记者 丁舟洋
“任性惯了”的制片人方励又一次被推到了聚光灯前,他为文艺片《百鸟朝凤》的一跪,换来了该片上周末排片量的激增。而方励的双膝之下,可以说是整个国产文艺片的无奈。
“叫好不叫座”难道就是艺术电影的宿命?艺术电影生命力又该如何存续?电影人的“跪”,同时引来支持声和质疑声,且不要先论对错,文艺电影在中国的生存方式更值得我们所有人思考。
几天前,知名制片人方励在直播中下跪,隔空喊话恳请院线经理在接下来的周末时间里,为国产文艺片《百鸟朝凤》增加排片。此举一出,引来各方热议。
5月14日凌晨,正在接受《每日经济新闻》(以下简称NBD)记者专访的方励,从同事处得知《百鸟朝凤》周末的预排片量达到3.5%。63岁的他从凳子上跳起来,高兴的手舞足蹈,“‘这一仗’总算打胜了。”
方励用“战役”的概念来形容文艺片《百鸟朝凤》在公映路上的夹缝求生。实际上,和《百鸟朝凤》一样,每一部国产文艺片从开机到上映,几乎都要经历一场“殊死搏斗”——与不被投资人看好的命运搏斗、与唯票房论的市场环境搏斗。
“如果有一天,我们引进海外文艺片能像引进葡萄酒,无论是法国葡萄酒、智利葡萄酒还是阿根廷葡萄酒那样,那国内的艺术院线立马就起来,我一定是第一个投资者和参与者。”方励说,“由于种种原因,都去引进有卖相的商业片,谁会选择艺术电影?”
●“我已经黔驴技穷了,我是走投无路、狗急跳墙”
NBD:您那一跪是不是有点过了?
方励:首先,我不是《百鸟朝凤》的制片人、投资人以及监制,我和这部电影没有任何利益关系,我是《百鸟朝凤》宣发志愿者团队的“工头”,说白了就是个“自来水”。没有利益牵绊我一身坦然,所以我敢跪;第二,我深深被这部电影打动,主角焦三爷有句话:“唢呐是吹给自己听的”。爱我所爱、无怨无悔,一辈子忠于内心,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不在乎外界的看法,他牛掰,他感动我。我爱这部电影,所以我愿意跪。
当时我那一跪,也是一时冲动。我不知买了多少张《百鸟朝凤》电影票送人,但《百鸟朝凤》5月6日上映以来,光我自己的微博都收到几百条私信,说所在的城市看不到这部电影,或者是排片都在工作日的上午。那我怎么办?我已经黔驴技穷了,我是走投无路、狗急跳墙。我直播呼吁影院经理说,“跪求在本周末(5月14~5月15日)多排几部《百鸟朝凤》”,情急之下就真跪下了。
NBD:有言论认为,您此举是“道德绑架”,跪着让商业电影为文艺电影让出市场份额来?
方励:我从来没说,所有的小制作文艺片一定要让商业电影为它让出份额来。
我仅仅说在这个周末我们能不能够为吴天明导演的遗作做一件事,为很多想看这部电影的观众做一件事……如果这个叫“道德绑架”,那我特别高兴,我就是想把大家绑来跟我一起做志愿者,来为这部电影贡献一份心愿和力量。
如果说艺术电影不被排片是市场选择,那我还说没有地方来承载它们,是不给观众选择的机会呢。
NBD:很多人认为,《百鸟朝凤》这部电影的宣传、发行近乎“裸奔”。当时不好好做宣发,才有现在跑来“下跪”。
方励:我们清楚地知道,没有发行团队愿意来接《百鸟朝凤》这样的影片。而发行需要一个正规的、训练有素的公司,需要几百个人每天贴在当地的城市,与当地的影院沟通。发行《百鸟朝凤》会让发行团队付出和发行其他电影同样的时间和周期,最后却完全没钱可赚。
我们的发行团队其实也是“志愿者”。这家发行公司的老板看了《百鸟朝凤》,决定帮我们做发行。我们的志愿者团队中,包括我公司在内的3家公司凑了300万元付给发行公司,这完全是工本费。
我特别感谢发行团队,我们没有多余的利润给他们,他们也没有机会去发别的片子。我认为他们做得很好,只是,从文艺片的发行要求来看,如果我们有更多的资源和时间给到他们,他们可以做得更好。
NBD:《百鸟朝凤》“高口碑和低排片”的遭遇,其实也是很多国产文艺片的遭遇。总不能都用下跪这种方式解决吧?
方励:当然,为《百鸟朝凤》跪求增加排片,是突发事件是偶然事件,不可能把下跪当成一种可复制的伎俩。今天你跪明天他跪,第一次兴许有用,第二次就没人理你了。归根到底还是反映了中国电影市场初级阶段的典型状况:电影生态还没有完全理顺,院线没有细分,所有院线肯定还是以票房为中心。
●“电影核心是人的故事,故事的灵魂是人文情怀”
NBD:您做过《后会无期》《二次爆光》《万物生长》《观音山》等电影的制片人,这类电影虽然也是文艺片,但有如韩寒、范冰冰等大咖,所以也有票房号召力。您还是电影《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的制片人,那是特别小众,完全被票房冷落的艺术片。这其中您有什么不可变的原则吗?
方励:原则是——即便我们做所谓偏商业类型的电影,我们也只做有感而发的电影。电影是关于人的故事,故事的灵魂是人文情怀,因为我们都是人在看电影。
这电影不管是科幻的、灾难的、警匪的、功夫的,都是人在里面。人要生动,情感要朴实、真挚,才有可能打动人。只有这样,在不同的时空和语境里,电影中人物的不同关系和情绪才可能引起大家的思考、共鸣,以及对社会、对时代、对我们所处环境的反思。所谓商业的外壳,是不妨碍内里的,只是说背景上有很多看点,这些所有的看点,都不妨碍你把人拍“活”。
NBD:那您对不同电影的选择和评估标准又是什么?
方励:我们的制片公司劳雷影业不是一个大规模的商业公司,是个偏独立制作的公司。我们的标准是我们喜欢,而我们的喜欢怎么和观众的喜欢契合,这是我们要研究的方向。
一部电影要不要做,首先要看自己以及身边的几十号人认不认可,再扩散到身边的一两百号人有没有感觉。这是最前方读者的判断,当然我们做院线电影还会做更广泛的评估。这是一个多变量的、综合的判断。我不会说只是我喜欢就做,那我身边的小伙伴肯定不乐意,你是老板,全你一个人说了算,我们都跟着你跑,那不行。
我在电影公司不拿薪水,很多电影赔钱了。也有赚钱的电影,比如《后会无期》,我们公司赚了3000万元,那我也不拿走,而是将其投入到电影再生产中。我本来是学地球科学出身,另有科技公司在运作,所以说直白点,我就是个已经实现了财富自由再来做电影的人。
NBD:从《后会无期》的经验来看,其实文艺片或艺术片也是有商业价值的,是吗?
方励:什么叫商业价值?大家不要误解商业这个概念,商业就是价值的交换。
不管再小众的艺术片,只要有人买,就是商业。只是相对商业片的大众市场,艺术电影在全世界是个相对小众的市场。大众口味的娱乐电影是商业价值,先锋的、小众的艺术电影也有商业价值,这就是欧美成熟电影市场细分的结果。
欧美有很多艺术院线电影院,一个电影院里有一个厅,只放艺术电影,并公布排片计划,观众可以根据排片计划来观看,这就是艺术电影的商业模式啊!
NBD:这样说来,不同的电影院也应个性化的满足观众的需求。
方励:没错。购物中心里的影院,满足随机的大部分受众;开在大学周边的电影院,因为大学生的文化修养比较高,对电影是“影迷级别”的爱好者,那这部分人就是艺术电影最好的受众;如果发现某个社群的居民对对惊悚片感兴趣,那这个影院为何不可以做一个惊悚片厅?当然,这样的细分院线要实现,还有很长的过程。
●“如果放开引进片制度,我第一个投艺术院线”
NBD:既然艺术院线有商业模式,那为什么我们看到的艺术院线太少?
方励:因为一旦做艺术院线,就需要多元化的表达,不仅是中国的文艺片,各个国家的都要有。如果艺术院线只有国产片,那一定活不下去,片源和丰富度不够。同样的道理,商业院线只有国产片,也活不下去。
最好的未来,是每个艺术院线一年放100~200部小制作电影。但现在有引进片限额,一年指标不多,那必然是引进有卖相的商业片,而非文艺片。如果有一天引进文艺片,能像引进葡萄酒一样方便,那艺术院线立马就起来了,我一定是第一个投资者。
NBD:如果放开引进片额度,会否造成好莱坞电影对国产商业片碾压,不利于国产电影发展的局面?
方励:小成本的人文情怀电影,没有大咖、没有大制作、没有特效,这样的电影比比皆是。几乎全世界年轻导演拍的电影都是这样的,但他有不同人文,能给观众带来不同的观影感受。这样的电影进来,和我们的商业院线不会有冲突。
如果是放开好莱坞商业电影的引进,那有可能对国产商业电影形成冲击。但我们现在说的是放开艺术电影的引进,国产的艺术电影本就很少,小众电影比大众电影的比例是1:5。如果要让艺术院线存活下去,一年没有一两百部片源不行。而且引进全球的艺术片,为市场提供多样化、丰富的观影土壤,也是培养中国观众对电影艺术欣赏能力的过程。
NBD:一部网络小说的版权,因为有点击量,其电影翻拍版权就可以被炒到天价。这是当下中国电影界的IP热,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方励:电影能有那么简单吗?拿数据支撑分析,就可以做成?抢热IP,那是商业投机,抱着捞笔钱的心态。现在网络IP都是把商标营销热了,把商标卖火了,然后贴个商标说这个值钱,最后再一次次倒手。
这是商业投机,我也不想过多评价。但一个国家的电影艺术要想兴旺发达,首先是创意的资源不能枯竭。如果都只是简单的山寨、包装,就是肤浅的、大家看了就忘的电影。那对整个国家的电影艺术或是电影产业的振兴,非常不利。
NBD:其实很多创作者想做但又怕做文艺片,您怎么理解这种现象?
方励:受资本的裹挟,文艺创作的成本增高了。近年来电影行业有大量的热钱涌入,2009年到现在拍电影的“物价”涨了3倍,这的确给文艺电影制作带来一些难题。
但我觉得最终这条路会越走越宽。因为整个电影产业的容量在扩大,影院数、银幕数等基础也在攀升,80、90后的中国人已经形成了稳定的观影习惯。年轻人从校园里走出来,也许5~8年前还只喜欢看“脑残电影”,但随着渐渐在生活的洗礼中成长,他们就不会仅仅满足于肤浅的电影,他们会希望看到有思想、能触动人的电影。
中国观众对文艺电影的需求一定会越来越大,市场一定会越来越需要文艺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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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分市场下没有无细分院线 中国文艺片如何“刷出”存在感?
◎每经记者 丁舟洋
中国电影市场总票房高歌猛进的同时,国产文艺电影仍在艰难的夹缝求生。一部没有明星、没有热门IP、没有噱头的中国文艺片,排片量往往连1%都达不到。这就是中国文艺片在大众市场的“存在感”。
近日,知名制片人方励为文艺片《百鸟朝凤》的一跪,吸引了不少关注的视线。一位文化产业从业者在朋友圈里评论道:“‘跪求’只是希望影院能给予观众更多的选择可能。视频网站当然可以提供播放可能,但真正的电影是黑暗里银亮色的梦,小屏幕永远不能取代。跪都跪了,不如开始理性探讨如何为下一代‘百鸟’提供更好的院线环境和产业支持。”
国产文艺片步履维艰
“原先也没想排很高,但没想到低成这样。现实总是比我们想的还要残酷。”《少女哪吒》的联合制片人冯翰墨感叹道。这部成本仅数百万元的国产文艺片,去年7月在《栀子花开》《小时代4》的包围下上映。同是青春题材,话题之作轻取30%以上的排片,小成本文艺片却连0.08%的排片也难以企及。
选择文艺片,似乎从一开始就异常艰辛。文艺片主创们发公告向院线恳请排片的事情并不少见。
评论人萧然撰文称,过度商业化的市场环境是国产文艺片步履维艰的根源,而缺乏引导的电影观众则在无形中削弱了文艺片的助力,观众看似消费的主体,却无形中被市场牵引。国产文艺片若想得到发展,除了需要更多有价值的平台输送新鲜血液、赢得舆论声势,还需要在宣传发行上扩宽思路,引导更多观众进行选择。小成本不能以资金短缺作为放弃宣发的理由,因为这种无奈的放弃无异于“自废武功”。
贾樟柯的《山河故人》、韩寒的《后会无期》、陈建斌的《一个勺子》……历数一个个获得了不错票房成绩的文艺片,可以发现,它们都是在宣发上做足文章,用“情怀牌”、“大明星”和“宣发跑断腿”的方式,来为文艺片争取市场。
有影评人说:“找投资、过审和收回投资是附着在文艺片身上根深蒂固的,3个孟姜女式的标签。”
艺术电影市场需培育
自然,中国电影市场总票房的高歌猛进会带动文艺片的水涨船高。大量热钱的介入,也会让文艺片沾到点光。
“但在大环境中,商业电影收入是做乘法,而文艺电影做加法。几年前5000万元票房的商业片,现在是5亿元。前几年500万元票房的艺术片,现在到不了5000万元。”导演陈心中对《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表示。
“中国电影市场对电影艺术的欣赏水平还比较初级。”陈心中说,拿美国举例,美国不仅盛产商业大片,还拥有非常好的艺术电影市场。科恩兄弟和伍迪艾伦这样的艺术片导演活的非常好。
而国民对艺术的欣赏水平,离不开国家的培养和引导。
在法国获得电影导演博士学位的Fanny,向《每日经济新闻》记者介绍了法国政府扶持艺术电影的几种方式:每张电影票有一部分税收,收归国家,这部分税收会特别针对的投给小制作的电影;第二,法国政府规定电视台将每年营业额的一部分投给法国的艺术电影制作;第三,支持文艺片拍摄的基金特别多;第四,法国政府扶持艺术院线。
“特别值得一说的是法国的‘世界电影基金’,中国导演王小帅、贾樟柯都申请过。”Fanny说,“唯一要求是,受过该基金支持的文艺片,要来法国放映,法国政府希望让法国观众看到全世界各种高品质的文艺片。”
“可以说,法国是举全国之力来支持电影艺术。”Fanny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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