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位置的特殊性,使得东兴在过去十年间一度发展成为中国走私最为猖獗的边城。而在走私生态链瓦解后,如何改变东兴这座口岸城市单一通道式“过路经济”的现状,则成为重要任务。
每经编辑 每经记者 戴西南 广西摄影报道
◎每经记者 戴西南 广西摄影报道
在中国的版图上,地处南方边陲的广西壮族自治区东兴市,地理位置非常特殊。因其同时沿边、沿江、又沿海,既是中国陆地边境线起点、海岸线终点的交汇城市,又与越南北部最大、最开放的芒街口岸经济特区仅一条北仑河之隔,它还是中国与东盟唯一海陆相连的口岸城市。
地理位置的特殊性,使得东兴在过去十年间一度发展成为中国走私最为猖獗的边城。
从2013年开始,最为严厉且持续至今的“打私”行动在东兴展开。近日,《每日经济新闻》记者化身走私链条上的“散货人”,在东兴与南宁展开了实地调查。
走私者:
走了一批又来一批
在许多渴望通过“走私”一夜暴富的外地人看来,边城东兴是一座充满传说的“淘金之城”。在严厉的“打私”态势之下,一度形成规模的东兴走私生态圈中,已有大批外地人选择离去。一位东兴本地人告诉《每日经济新闻》记者,“现在约有一半人走了,有的转做正当生意,也有的辗转到云南等地继续走私。”
但是,名声在外的东兴“生意”依然像黑洞一样吸引着渴望在此掘金的人们,他们来到东兴,却往往失望而归。阿志(化名)便是这些人中普通的一员。
3月25日晚八点多,记者在北仑河边遇到了刚抵达东兴不久的阿志。已经29岁的阿志对东兴的“钱景”充满憧憬,在遇到了记者这样一位来自河北的“散货人”时更加笃信,眼前的河水正流淌着触手可得的财富之梦。
在北仑河边的河堤路上,边防武警与公安民警以每5至10分钟一辆的频率巡逻着,已经涨潮的河水一片静谧。在警车巡逻的间隙,就在记者与阿志对谈的位置不远,距离河水约5米之高、河堤围栏的一角忽然被街边摆摊卖椰子的老板快速打开,一手收5元钱,一手放人下河堤。随后黑暗的河面就响起了船声。
原来,这是一个通向北仑河的“暗门”,它由原先的河堤围栏改造伪装而成,短短半小时内,三拨人越“门”而出,不到二十米的对岸便是越南。
阿志告诉记者,“凌晨的时候我带你来看,这里就是‘上货’的地方”。3月26日凌晨2点30分,记者如约与阿志赶到了河边,此时昏黄的路灯下,已在各个街角出现了骑着摩托、身配对讲机的人,他们仔细留意着巡逻车的动向,时而三五人聚拢在一起,时而又四散骑行而去。
静静河堤路上,时不时有对讲机噪音传来。河上本来安静不动的驳船,会偶尔响起巨大的马达声,几束手电筒光亮自越南方向照来,随后河水又陷入了沉静。阿志告诉记者,这些带有对讲机的人都是“看水仔”。
凌晨3点30分,就在两辆巡逻车的间隙,街道与河面忽然同时活跃了:河面上驳船的马达声自远而近传来,河堤路上出现了从暗处驶来的农用三轮车,高达五米的梯子从河边直接架到岸上,搬运人从船上跳下,肩扛、头顶货物踩梯直送上车,沉默、快速、手脚麻利。
就在阿志与记者在街道暗处观望的时候,先后有两个手持对讲机的人走近来打量,随后快速离去,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停在路边,就在记者上前询问的时候,他始终沉默不语,随后发动摩托离开了。
利益链:
四方构成走私生态圈
从东兴的中越边境通往南宁,存在着走私者熟知的“走私者小径”。《每日经济新闻》记者在东兴至南宁的暗访中发现,一个完整的东兴走私生态圈里,“全球贸易商”、“进口商”、保货人、散货人四方缺一不可,各自盘踞在蚕食利润的节点之上,彼此警惕,却又彼此相依。
“全球贸易商”根据“进口商”的需求在各国下货,送进越南港口;保货人负责将货物从越南境内送进东兴并运抵防城港、南宁等“进口商”指定地点;散货人多数身居幕后并分布国内各地,其从“进口商”手中成批进货,然后分销各地。
在这四方之中,较有“技术含量”的是保货人与散货人:保货人需谨慎掌握各条秘密运货渠道,散货人需掌握本地流通信息并能成功“洗白”私货销售入市。其中,“实力强大”的“进口商”亦会掌控全球采货贸易,四方变为三方。
在这样一条“产业链”上,保货人与“进口商”之间会形成类似“货物保险”的短暂关系:货物安全送到,则“进口商”交付约定运费加“保护费”。若货物中途被查没,则保货人按约定费用进行赔付。
在广西两年多来的严厉打私行动下,东兴地区“保货”价格水涨船高。以一柜28吨左右的冻牛肉为例,“保货”价格已从2012年之前7万元左右涨至现在11万元。
而在“保货人”的行业里,又大致可细分为以下几个“工种”:往来北仑河的船长、搬运装卸工、三轮车和面包车夫、“看水仔”、老板。
一位东兴本地知情人表示,现在做一天往来东兴与南宁之间的面包车送货司机,所得报酬约在700~800元;而搬运装卸工多为越南人,报酬每日为几十元不等。
但在四方之间,被“追捧”的往往是深藏国内的散货人,也就是记者所扮演的角色。如果没有熟知各地流通渠道的散货人介入货物销售,仅凭“进口商”一己之力,难以实现既囤货又能自己大量销货的实力与规模。“进口商”犹如商品流通环节上的批发商,而真正攫取最大利润的是散货人。
从东兴至南宁,一位知情人带领记者结识了一位“有实力”的冻品生意老板。在他正当贸易公司的旗号下,掩藏着“进口”澳大利亚、巴西等地冻牛肉的走私生意。这些冻牛肉的走私流程,都是通过抵达越南港口、再非法越境进入东兴、并曲折送至南宁。
一位东兴本地知情人透露,“当前打私力度之下,现在越南海防港口已经积压了很多货柜,都是伺机走私入境东兴的,这种情况只能说走私生意越来越难”。也因此,在“进口商”的生态系统中,有现货以及能根据散货人需求按时订货、发货是其实力的标志。
记者暗访了同样兼营走私生意的多位老板,他们均表示现在打得狠,很难说下批货什么时候能到,现在只能说一个大概的价钱,到时到货了看货的品质定价。只有一位表示不仅有二三条柜的冻品现货,还能根据记者需求在海外订货,并发往记者指定区域,或将长沙作为中转地交接。
多年前,要在东兴做一个“传统”的散货人,往往需要跟随“进口商”赴越南港口选货、看货,而现在,微信等通讯方式的兴起亦给走私行业带来了改变。双方添加微信,视频或照片看货、谈价,快速、隐蔽、相对安全。一个合格的“进口商”,往往随身要佩戴五六部手机。
记者发现,在多年来的冻品走私生意中,河南、湖南、广东等地已成为散货人的传统销货地。正是散货人旺盛的需求与贪欲,才催生了中国边境地区的走私欲望。
严打后:
东兴的出路与焦虑
阿志在东兴停留的几日里,经历了从兴奋到踌躇满志,再到打探,最终失望的过程。从东兴北仑河边,到越南芒街市,再到人流货物穿梭往来的边民互市市场,记者跟随阿志的脚步,又结识了多名来到东兴寻找“商机”的外地来人。
然而,他们全部失望而归,原因无一例外,在严厉打私之下,虽尚有转入地下的走私活动残存,但无论保货人或是“进口商”,都已不再像以前一样需求人手。
事实上,现在的东兴不仅是走私生意难做,曾经因“私”而兴的东兴,正面临“邪门已关”、“正门未强”的尴尬。
走私,是东兴的“邪门”;口岸经济,是东兴的“正门”。但正如记者看到的那样,在当地多家宾馆、饭店歇业,人流罕见。据本地人分析,这是因为“到这附近的人少了很多,宾馆、饭店的生意自然做不下去”。
东兴与越南之间的北仑河边境线达28公里,其中18公里适合通航与“上下货”,2012年以前,每天行驶在北仑河面的中越船只达到2000多艘,其中大多以装运走私物品或与其相关联的货物为主。
走私最盛之时,据说18公里北仑河上是千帆竞发,不分昼夜都有搬运工人上下货,在越南绿林码头,常常直接用大车运送整柜走私货,货品从废轮胎等洋垃圾、烟酒等高附加值产品再到冻牛冻鸡爪、大米等农产品,甚至还有小汽车。
3月27日下午,《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自东兴市内出发,一路经过颠簸泥径抵达鸦厂码头,再往前已无路可走,开展严打走私以来,海关缉私警驻扎此处。记者看到,5米高的实心钢围栏矗立河堤,静谧河水之上只有几艘渔船,对岸是曾经鼎鼎大名的越南绿林码头。据当地人描述,此前这里泊满躁动的走私船,人声鼎沸。
数据显示,仅2013年一年,东兴市不仅破获了走私1000多辆小汽车、走私烟酒案值15亿元的大案,还以平均每天4~5件案件、平均每天抓捕2人、平均每天查处案值155万元的频率,一年内共查办各类走私、违规案件1725件,721人涉嫌走私被抓,总案值近56756万元。
严打之下,越来越多的走私者选择了离去。大批人的离去,以及逐渐瓦解的走私生态圈,给东兴房地产、餐饮等行业带来了尴尬。
一位东兴市政府人士告诉记者,东兴除了近年来兴起的边关旅游业,一二三产业基础均十分薄弱,走私者的大量涌入,客观上带动了东兴房地产、餐饮、住宿等业态的发展。他们的骤然离去,对产业基础与产业体系尚未完全构建起来的东兴存在一定影响。东兴的“邪门”是必须要关的,而当务之急是打造“正门”。
东兴热切渴望通过基础设施建设拉动地方经济振兴。上述政府人士透露,目前东兴正在加速申请(中国)东兴-(越南)芒街跨境合作区建设、高等级公路建设,还申请将南宁至防城港高速铁路延伸到东兴,并请求支持与越南合作建设东兴-越南芒街-下龙市-河内的高速公路和铁路,以让东兴在中国-东盟自贸区升级版建设中发挥强大口岸作用。(出于保护记者人身安全的考虑,本版稿件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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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私禁而未绝暴利成为最大诱因
◎每经记者 戴西南 发自广西
沿边沿江沿海,在中国的版图上,东兴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几乎独一无二。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区位优势,窄窄一条北仑河,不仅便利走私,更带来偷渡冲动。
一位当地官员告诉《每日经济新闻》记者,东兴走私形势曾经猖獗且至今形势严峻的原因,是由于位置特殊,有边无防,设施落后。
北仑河沿线一直是全国的反走私重点地区,而东兴辖区既沿海沿边又沿江,直接面对走私源头,进入东兴的边境一线地势平坦,连接内地的公路、乡村道路纵横交错、四通八达,江河交错、水网遍地、船舶众多,沿线点多、线长、面广,可作为走私上货的“口子”多达几百处,无天然屏障,地理环境让走私防不胜防。
走私的兴起
在我国改革开放之初,东兴在对越自卫反击战后,基础设施严重被毁,错失了开发开放的最佳时机。
上述官员对《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表示,由于经济欠发达,群众就业难,容易被走私分子利用。尽管1992年中越恢复正常关系之后,国家给予了东兴一系列优惠政策,但是由于起步晚、基础设施薄弱、经济总量小、产业发展层次低、民生福利滞后等问题,群众就业、致富渠道单一,走私导致守法者和违法者的收入出现相当大的差距。
受走私者小恩小惠利益诱使、拉拢,少数边民直接参与了走私行为,甚至成为掩护走私的重要因素,形成了北仑河沿线的走私社会基础,极大增加了反走私综合治理工作的难度。
记者在东兴了解到,由于边境城市的边民凭借“边民证”一日可与越南进行8000元以内的“互市贸易”,有走私集团组织边民、收集边民证,将越南境内的货物以“边贸”形式进境。
而在商品国内外价差刺激下,走私冲动更难禁绝。内地散货人络绎不绝来到边城寻找货源,重赏之下总有勇夫。对此,上述政府人士归结为三个词:“内需活跃、走私暴利、铤而走险”。
暴利的诱惑
受国内市场需求影响,许多进出口商品国内外差价大,走私可以获取高额利润。
记者在暗访中获悉,一吨冻牛肉根据品类不同,在南宁交接货物的价格在2.8万~3.3万元浮动,即使加上运进河南、湖南等地的运费等,最高不超过每吨3.6万元,因此每斤走私牛肉的批发价只有14~18元,并且还有“量大从优”的讨价余地。
而在南宁本地超市,每斤牛腩售价约为30元,在北京等城市价格更高。这也意味着做走私冻品的散货人,最高可获得翻番的暴利,若以散货人订货量一次一柜28吨左右计算,一次散货即可获得数十万元利润。
上述官员认为,走私分子在巨大的利益驱动下,会铤而走险,而目前国内流通领域市场监管体系尚未完全形成,全方位、深层次、多角度跟踪监管进口货物的手段尚未建立,走私进境的废旧物品、冻品等可以到广东等外省集散地销售、加工。
同时国内部分市场愿意收购低于市场正常价格的走私货物,为走私提供的巨大的收购、销售走私物品的国内市场空间,形成了走私的“源头”与“尾巴”。
另外,从执法打击体系构成来看,打私力量尚需进一步加强的空间。在东兴,沿着北仑河适合通航的18公里重点地段,由海关、边防、地方公安三方分段职守,实施24小时防控,使北仑河沿线走私的猖獗势头得到有效遏制。
但从广西中越边境管控的实际情况来看,广西有1020公里的陆地边境线,沿线地势平坦,管控力量不足、基础设施薄弱、技术防护跟不上,这些问题始终是困扰广西打击走私工作可控向好的难题。
就像广西打私办相关人士认为的那样,强化边境防控力量,巩固边境防护设施是当前广西打击走私存在的最大困扰,同时也是影响边境安全稳定的重要因素,加大边境防护设施建设,增强防护力量是当前急需研究解决的重大课题。
单一通道型经济待破
边城东兴正是广西边境城市的一个浓缩样本,东兴的问题,也在其他边城或多或少存在着。
在东兴,产业基础薄弱是首要问题。《每日经济新闻》记者了解到,因为缺乏坚实的产业基础,在东兴口岸开展的进出口贸易以及边境小额贸易,仅仅发挥了口岸的“通道式”作用。而这种通道式经济模式,对本地产业及就业的吸纳能力有限,同时也使地方政府对边贸的补贴难以实实在在地落实到本地经济发展上,难以对本地经济产生辐射带动作用。
物流产业成本过高,亦制约了本地形成产业集群。在广西,各海港的进出口货物以散货为主,铁路是主要运输方式,一位从事正规贸易的老板告诉记者,“虽然从路途来看,西南地区从广西地区出海比广东地区出海要近,但广西沿海铁路属于地方铁路,运价高于国家铁路,从昆明发运货物的话,从广东湛江出口要比从防城港(东兴所在市)出口的综合运费每吨少100元。”
有口岸,不代表一定可以形成口岸经济。记者在广西打私办了解到,广西是口岸大区,但却不是口岸强区,总体通关率不高,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口岸整体竞争力。而对东兴而言,边民互市贸易更多体现了边民的“单打独斗”,虽然提高了边民收入,但宏观来看并未对地方产业产生太大利好。
回归到东兴这样的边城,记者在广西商务厅了解到,目前广西已有相应的振兴计划:承接加工贸易产业转移,实行“就地加工”,鼓励加工贸易企业延伸加工产业链和提高产品附加值,促使当地形成产业链进而形成产业基础,促进边民就业;而在东兴,正在探索如何改变东兴等这类口岸城市单一通道式“过路经济”的现状,集聚产业,形成多元发展的“加工型产业”,提升口岸经济的整体实力。
实际上,广西正在紧锣密鼓地谋划参与“一带一路”的规划建设,依托与东盟国家陆海相邻的独特优势,构建面向东盟区域的国际通道,全面发展口岸城市的实业、提升边民就业、建立产业集群、延伸产业链,从而无限大的开好“正门”、强有力地堵住“邪门”。 (出于保护记者人身安全的考虑,本版稿件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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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观察
走私组织变保守 越南黑劳工收入低
◎每经记者 戴西南 发自广西
东兴虽是边城,却对外地人却有着很大的包容性,大部分边民或在此做生意的人,都遵守朴素的经商原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一切以生意为首。
如果是做走私生意的,则对四处打探的生面孔抱有极大戒心,但因为东兴旅游业发达,也经常会有好奇游客跑去“勾搭”他们,所以他们对外人的打探无一例外保持沉默。
在如今高压打私之下,广西边境尤其是东兴内的走私体系已经全面收缩并处于逐步坍塌中。他们由两年多前的“激进”转为现在的“保守”:对内采取了高度的“组织性”和“纪律性”控制,对外基本保持了只做熟客生意的原则。一个外地人,如无内部人引荐,短时间内基本无从接触到走私系统内部。
在暗访中唯一一次感到慌张,就是在最终见到南宁“有实力”的走私老板之前,面前是暮色笼罩、储肉冻库凛然而立,自己的行踪却无一人知晓。硬着头皮上前,却发现大家不过是认真“做生意”而已。
东兴面南依水而建,在上世纪90年代后期中越恢复通关后,落后且无产业基础的地方经济一度因走私而兴。在一条完善的走私产业链条上,又衍生出多个工种:“看水仔”、装卸工、船夫、货车司机,在这里面,从事最苦最累“装卸工”的,多数是越南人。有许多越南人更倾向于直接渡船过河,进入东兴境内或其他地方打工,这些又被称为“黑劳工”。
这些黑劳工,往往由蛇头介绍并组织,进入中国境内从事一些劳动密集的低端产业,在产业链的最末端谋生。往年春节前后,往往有大量越南劳工非法出入境中国,由蛇头介绍到广东等地,从事制造业工作,哪怕只有2000元每月的薪水,这些劳工也愿意接受。因为在越南,工人普遍收入为东兴这边的三分之一。
蛇头成功组织越南劳工非法入境打工之后,可得到一定“中介”费用,并在每位劳工每月所得中进行“抽水”,据说,最高者须每人每月上交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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