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经记者 丁舟洋 毕媛媛 每经编辑 文多
现场图片来源:主办方提供(下同)
网络世界里,年过七旬的张艺谋被年轻人们称为“emo(谐音)”、“卷王”,在想躺平的时候,他们会看看这位勤奋的“老谋子”。
近40年时间里,从第一部《红高粱》到刚刚春节档的《满江红》,张艺谋导演的电影让大家一次次走进电影院。灯光暗下,人们看他的影片,当灯光再亮起,这些影片的一部分已留在观众心里。
在4月27日北京国际电影节的“张艺谋电影大师班”上,张艺谋与编剧宋方金、主持人陈鲁豫对谈,回顾自身电影生涯,探讨与时俱进的创新之路。
(以下内容来自对谈,在不曲解表达者意思的前提下,文稿的结构、顺序等均经记者编写)
宋方金:我看艺谋导演访谈时说《满江红》最开始是想一镜到底,现在回过头来看。面对《满江红》取得的45亿元票房,导演现在有没有后怕?如果当时用了一镜到底,它今天的(票房)结果会不会相反?
张艺谋:网上有很多恶搞我一镜到底的,我都看了,我就笑笑。但其实我们为了尝试一镜到底的可能性,是做了特别严肃和认真的准备。我还让陈宇修改剧本,再到院里拿着秒表,按照一镜到底去试,看从这个院到那个院,要走多长时间,如果这个院走到那个院需要15秒钟,这15秒钟没有戏就不行,你的切换就不对。所以你看一镜到底最重要的是节奏,节奏一定不能拖。
然后我们又把场景转换全部转换成有戏的、有故事的,不要纯粹走路……我们做了很多类似这样的工作,把剧本改了好几稿。最后没有采用一镜到底,但得到了一个最大的好处——剧本比以往的紧凑了很多,这是很有意思的。
宋方金:艺谋导演在2022年春节档的电影《狙击手》是接近7亿元的票房,2023年春节档的电影《满江红》是45亿元的票房,票房数字您怎么看?
张艺谋:我最近觉得不用看票房数字,看另外一个数字:观影人次。将近一亿的观影人次和一百万的观影人次,这是两个有巨大反差的数字。
回来说中国电影产业,我们都知道中国电影产业要做大做强,怎么做?观影人次至关重要。什么是电影产业?电影产业由什么东西构成?观众进电影院是构成电影产业的重要环节。如果观众都不走进电影院,都去互联网上看,看短视频、长视频,电影就没有产业了。
观看方式决定了什么是电影产业,什么是电影工业终端。只有更多的人走进电影院,电影才是强大的,电影产业才是强大的。观影人次是走进电影院的人次,不是电影后续播放的观影人次,后续可能有两亿人次在互联网上看,在电视台上看,那个都不算人次,走进电影院的人次是电影工业和电影产业的终端。
我们要支持中国电影产业、发展中国电影产业,其实就是要争取更多人观看。每一个导演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希望更多人观看这部电影,我希望我的电影被更多观众看到。但是这件事情是很难做到的,我光是表现自我——我的思想、我的艺术、我的情怀,但是吸引不到你,你不走进电影院观看,有什么意义呢?电影产业就没有意义。这就说到一个本质的问题,我们说好电影如何吸引观众走进电影院,这是最要紧的。
我自己觉得要放下加引号的“艺术家”身段,尝试飞入寻常百姓家,走进观众,跟他们互动,让你的电影尽可能打动他们,把你想要表达的艺术想法放在后面。对于创作者来说,吸引观众才可以生存,产业电影强国才能存在,否则都是泡沫。
什么是好电影?好电影的定义你问所有人,你问评委,每个人都不一样。但是我今天要特别强调能够吸引观众走进电影院,一定要加上这一条。
陈鲁豫:我们明白了,您这么多年做的终极目标就是让我们走进电影院,为此可以不走那个特别安全的、简单的、容易的路,可能会冒一些险。
张艺谋:对,是这样的,这就是我拍《满江红》的初衷吧。
陈鲁豫:历史、古装、悬疑、喜剧,这几个类型糅合在一起,这对您有实验性吗?
张艺谋:是,说心里话,《满江红》是好几次三级跳。最初时我想拍《大红灯笼2》,投资老板跟我说是《大红灯笼》很受欢迎,也是一个名牌,不妨拍一个系列。我正好跟山西那边有一个合作,就盖了这么一个永久性的大院,这是五六年前的事儿了。
后来院盖好了,剧本也做了,结果我变心了,我突然又不想拍了。后来接了冬奥会开闭幕式的国家任务,没有时间了,一直就这么撂着。
在这期间,我找到陈宇编剧,我说要不为这个院儿写一个故事,也算对得起当地,要不然这院老放着。我说咱们变一下,不要拍文艺片了,拍一个娱乐片、类型片。我说陈宇你到院里面有什么感觉?凶杀、追凶、悬疑、剧本杀,这样在院里面层峦叠嶂的院里面非常有氛围,就从这儿开始谈起。剧本一做就是三年多、四年。
陈鲁豫:我在看的时候有一个感觉,观众在出现最初的笑点时,还不太放得开,这是否意味着有一个适应新题材的过程?
张艺谋:其实这是我第一次专门做喜剧,之前做过,比如《秋菊打官司》《有话好好说》,那时候并没有特别的意识,只是觉得应该有幽默、轻松、嬉闹的味道,那个年代特别讲艺术,只谈艺术不谈类型。(但这次)真正第一次放在春节档,春节档就应该给大家带来欢笑,所以专门做一个喜剧,我们请了最好的演员,但怎么做这个喜剧?如何把幽默传递给大家?对我来说是一个学习的过程,我倒是体会很深。所以我老说电影是拍到老学到老,如果下一次再做喜剧我会更有经验一点。
我自己的体会是密度要高、节奏要快,也就是说你的信息量和密度都要够,剪接要凌厉、干脆、见好就收。还要相信观众,今天的年轻人是在影像时代成长起来的,他们的领悟力远远比我们那个年代快得多。要相信观众能跟得上,所以你笑完马上能够转悬疑,我们叫翻跟头,要翻到观众前面去,早观众半步,一气呵成。
很多东西听起来像技巧,但是在读解人心,如果节奏慢、拖拉,观众都猜到下一步了,它还在这儿墨迹,那就是创作者本身的心理预估和自恋情节拖了后腿。其实这次有点像做观众测试,所以我专门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到河北郊区的电影院,坐在观众中间,观察他们看《满江红》的反应,观众的反应都大过我的预期,笑声高于我的预期。其实就是跟观众做一个互动,了解这方面情况。
宋方金:在不同的类型中设计融合元素,《悬崖之上》也是这种创作风格,能不能讲一下?
张艺谋:《悬崖之上》其实也是从一种场景入手,意向入手,我跟剧组开会的时候我说拍一个从头到尾下雪的戏,下雪特别浪漫,特别富有诗意,特别带来极寒的感觉。如果雪一直下,一直极寒,那极热的是什么?极热的就是热血,就是心。其实就变成我们一定要把为信仰、事业的热血,为战友的那种热血反映出来,在极寒天气下构成一个反差。
《悬崖之上》还有个设计特别有意思,第一个镜头,演员们跳伞,很多观众说看上去像是游戏玩家的视角,全方位、垂直俯视的视角。我跟特效公司特别说了,把原来的设计全部拿掉,简约成一个像游戏一样,几个降落伞像花一样慢慢降落。第一是节奏快,第二是一种特别感。其实对导演来说很难总结是获得了什么道理、什么想法,就感觉这样做很酷,很帅。
说到底,导演是一种什么职业?是用影像讲故事、用形象讲故事的职业。形象思维是非常重要的,可能每个导演形象思维都不一样,我自己非常善于形象思维,形象的力量是无穷的。
陈鲁豫:《悬崖之上》还有一点很打动人,它是谍战片,谍战片需要强剧情推动,很多悬念,非常紧张。但同时,您又描述了很多人性的东西,这当时您是怎么考虑的?比如当时讲“活着的,去找孩子”,这种情感的表达、人性的表达很打动人。
张艺谋:“活着的去找孩子”这句词是编剧写的,写得非常好,很精准,就一句话。中间还有几句话我们都拿掉了,就剩这一句话。
在非常高的情节类型节奏中突然停下来抒情,其实更难。就是所谓文武之道,张弛有度,更难。我的经验是不要超过两分钟,如果你用30秒达到,就30秒,点到为止。停下来的那一段抒情也罢,情感也罢,内心也罢,要非常精准,非常简约,而且台词要非常凝练,演员表演要非常含蓄又强烈。
这些都是导演的功课,高情节的类型片,感情叙述篇幅是占全片的1/10,甚至1/15,其余都是情节叙述。一个文艺片两个小时都是谈感情的,当只有1/10的篇幅是谈感情时,要很精准。
但这样会获得另一种快感,它一叶知秋,非常符合我们的美学,点一下,管中窥豹,只见一斑,这种美感我很喜欢。我看所有的类型片,中间点那一下,不长不短,恰到好处,让我回味无穷,马上下来又是情节,我会觉得很高兴。
老话叫“饭吃一口饱,觉睡黎明前”,说你没有吃饱,就差一口就饱了。现在观众多聪明,文化水平高,观影性也丰富,全是世界一流的作品教育出来的。你不要觉得你比观众聪明,你说什么观众都懂,幕后的什么他都能解读出来。
陈鲁豫:按照您过往工作表,会有大商业片的制作,也会回归到一些中小成本。更有作者表达和人文关怀的作品,是钟摆式工作方法。按照这个规律,您下一部作品大概是什么样的方向?
张艺谋:6月份要拍一部新电影,是现实主义的电影,我可以称之为新现实主义。我们尝试不完全只是作者表达,不是小众的,而是希望让它也走入寻常百姓家,能够让故事变得通俗易懂,能让观众用心去看。
陈鲁豫:大家很好奇您是如何保持年轻态,不是外表,而是内在创作动力和激情一直在,激情一直在。关注当下,了解当下,您是怎么做到的?
张艺谋:第一,在心态上我一直感恩,感恩时代。我的同代人比我小的都退休了,我原本应该是一个工人,但我非常幸运能以自己的爱好为职业,时代给了我机遇。所以我从来不敢松懈,不愿意虚度光阴。大概这代人就是这样,努力工作。
第二,自律一点。不要那么多时间玩,饮食上要注意,保持运动,让你的身体健康也很重要,让你的思路敏捷,没有身体什么都谈不上。
第三,大量的学习。我是有互联网就要用互联网,保持对信息的理解,多思考、多学习。我觉得学习很重要,每拍一部电影我都希望创新,希望干一些没有干过的事情,包括现在网剧《英雄联盟》,那完全是我不了解的游戏,我儿子喜欢的游戏,我要拍出这样一部作品,拍出酷帅的感觉。
宋方金:最近一个热词是“人工智能”,艺谋导演合作过的朋友,莫言老师、余华老师等文学创作者都表达出一个观点,他们相对乐观,觉得不会被替代。但随着人工智能工具升级,出现了一键生成视频等功能,导演对于人工智能对影像挑战是什么看法?
张艺谋:我长远看是乐观的,但从阶段来看很难讲。莫言从作家角度来说目前没有受到冲击,但从我们这一行来看,受冲击比较大的是中间环节。比如特效公司还有很多美术公司,他们有一个职业就像画师一样,是影视中间环节的职业,是专门画过程的,这个行业冲击很大。现在一键生成,15年(工作经验)的画师,一秒钟就被代替了。
所以这个行业目前在国外就开始抗击,从法律方面起诉,他们认为机器人侵犯了版权,它是用人类作品的碎片拼接而成的,每一个碎片都侵权。他们准备从这个角度告这个公司,准备用法律限制使用。而公司大量的裁员都是针对画师这层的裁员,80%多就失业,这已经造成了冲击。
我看到他们给我传来的图我也很惊讶,一首中国古诗,它居然就画出一个画来,这个画就像资深美术师画的。确实很多东西它能代替,这只是沧海一粟,是人工智能非常小的一个现象。未来的人工智能我不知道,包括拍电影,我不知道,可能这一行受到的冲击都不是一点两点。
观众:您有这么多的片子,总结过自己的构思步骤或者说有什么秘诀吗?
张艺谋:没有什么秘诀,但有一个很重要,第一就是我所有的电影在开拍前都要亲手把剧本过好几遍,也不是改写,是过好几遍,我们叫导演工作。眼过千遍,不如手过一遍,吃透里面所有情节、故事、人物。另外是把主创集合起来,讨论一个问题,我们要拍的电影长什么样子,这很要紧,是给未来自己的电影画一个像,它长什么样子。
第二个问题,我们能有什么特色?这个讨论都是很重要的,我自己很希望找到不同的东西,让我兴奋的东西,如果讨论来讨论去都不兴奋,都没有啥意思,跟别人都长得很像、很雷同,我有时候都放弃了。我曾经这样放弃过好几部电影,就解散,不拍了,换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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