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经记者 孙嘉夏 实习记者 许立波 每经编辑 魏官红
李进(化名)出海已经11个月了,对他来说,船上这一方天地虽小,却很有安全感。
茫茫大海,一望无际,新冠病毒似乎遥不可及。李进乘坐的船舶,全称是“GRANDPROGRESS弘进轮”,为巴拿马船籍。它载着20名中国船员,7月30日从菲律宾装满货出发回中国。按照计划,它本该于8月3日左右抵达入境目的港——江苏南通如皋港。但没想到,弘进轮在舟山海域滞留近6天。在这6天里,逐渐蔓延的新冠肺炎疫情让船员一个接一个倒下,多方求助却连连碰壁,巨大的心理压力让船员们的情绪逐步走向忧惧。
8月7日,李进拍下船内视频,向外界发出求助信息。8月8日13时,舟山市相关部门随即启动了对弘进轮船员的紧急救助程序。8月9日,经舟山海关、市疾控中心“双采双检”,该轮16名船员新冠病毒核酸检测阳性。
最新公告显示,舟山市疫情防控工作领导小组在评估了船舶锚泊安全和船员身体状况后,已将11名船员点对点闭环接进至定点医疗机构。经历了10天的煎熬等待,求援过程一波三折,但幸运的是,20名中国船员“守得云开见月明”。
第一批船员下船后,相关人员进行消杀工作 受访者供图
疫情突袭 弘进轮“失守”
“做完这一趟本来要回去休假的,没想到在最后的节骨眼出事了。”在向《每日经济新闻》记者叙述这十几天的经历时,李进感慨万千。
这段令人身心俱疲的历程要从弘进轮到达印度尼西亚的港口开始说起。
“我们从连云港装完货,拉水泥管去印尼。”在分析新冠病毒的可能来源时,李进对在印尼的经历心有余悸。“7月2日到了印尼卸货,一上来就是50个工人,而且都没有戴口罩,当时我就心想,‘这下完了’。”
船讯网数据显示,弘进轮船长186米,船宽11.5米。类似弘进轮这样的远洋货轮一般都在万吨以上,全船人员定员大致为19人~24人。船员组织系统分为甲板部、轮机部等,每个部门内都有明确的岗位分工。
而在港口装卸货物,甲板部船员难免要与外界的码头工人接触。在此过程中,却缺乏足够的防疫手段。李进称:“实际上,我们根本做不了什么防疫措施,如果出去摸了东西就得洗手,那就别想干活了,总得工作和值班吧?只能说靠港之后装卸工人能少上就少上,尽量和船员减少接触。”
“从印尼港口出来,我们就接着开往菲律宾的塞米拉拉港(Semirara)装货去了,在那抛锚了几天,大家(身体)都没问题,也就没把之前的事放在心上。”
7月30日,弘进轮离开菲律宾,也正是在当天晚上,“老轨第一个发烧了”。
老轨是业内对轮机长的称呼,一般是全船机电、动力设备的技术总负责人。首次发现人员出现发热症状并没有引起船员的普遍重视,“船上有感冒发烧很正常,而且也不是太严重,我们就没太在意。”
但到了第二天,船舱就“炸锅”了,陆续有船员出现发热症状,就连大厨也倒了。“这个时候我们在台湾地区(附近海域),立马就和公司以及代理上报了这个情况。”
8月2日,船舶代理给弘进轮发了一条报文,称已将弘进轮的情况如实上报给南通如皋,但由于南通疫情防控措施升级等原因,港口方通知拒绝弘进轮入港,请船东及管理公司另想他法。
在此后舟山市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防控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发出的通告中,将当时弘进轮遇到的情况表述为:该轮7月30日从菲律宾出发,入境目的港为江苏南通如皋。由于目的地港拒绝接收该轮,致使该轮滞留舟山海域。
虽被拒绝入港,弘进轮还是想按照原定航线到如皋“碰碰运气”。但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行驶到舟山附近海域时,主机出现了问题,只能去舟山就近的锚地修主机。
不妙的是,发热症状逐渐在船员间蔓延开来。
“等8月3日到了舟山,船员中已经有8个发烧了,而在主机修好之后,船舱(里的船员)基本全倒了,船已经开不了,动不了了。”忧惧的情绪也弥漫开来。
舟山市相关部门提供的防疫物资(左),多名医护身着防护服上船(中),医护人员对船员进行核酸检测(右) 受访者供图
生死一线间 迎来转机
“我们团队成员反复发烧,上午好了,下午又开始发烧;下午发烧,第二天又好了,病情一直在反复,然后出现呕吐、腹泻。机舱人员是病情最严重的,也是发烧时间最长的,几乎每天都发烧。管轮还出现了呼吸急促的现象,已经上呼吸机了。”
最令李进感到担忧的是,“他们的味觉、嗅觉都丢失了”。这是新冠肺炎的典型症状。
巨大压力之下,弘进轮的船员开始向舟山市政府、疾控中心等方面寻求帮助,但进展并不顺利。李进其实很理解舟山市政府:“舟山毕竟不是大港,它的医疗资源、防疫力量也没有那么全面,如果出了事情谁负责?所以他们(市政府)拍板的压力是很大的。”
对外界的求助如石沉大海,船舱内的情形却愈加恶化。在万吨巨轮上,李进体会到了一丝“汪洋孤舟”的无助感。
但也不能坐以待毙。弘进轮的船员们尽可能地采取了一些隔离措施:能不出房间就不出房间;机舱和甲板(人员)轮流吃饭,把饭菜打到各自的碗里带回房间吃,不允许接触,餐具也每天用开水消毒;大副安排人用84全船消毒,尤其是公共卫生区域;每人都会配发酒精,如果出屋接触过门把手或扶手之后都要消毒。
“在船上最忧虑的事情有两个,一个是病情蔓延,另一个就是没有明确(救助)的回应。”久等无果,船员们愈感煎熬。
几经思考,8月7日,李进拍下了那段引起广泛关注的“弘进轮船船员求助视频”。视频中的船员郭玉才,磕磕绊绊地介绍着弘进轮遭遇的困境以及船员愈加严重的病情,几度哽咽,情绪十分压抑,难掩崩溃。
当记者询问郭玉才后来的情况时,李进说:“郭玉才倒是没什么事,他应该是我们船上最后一个发烧的,但他年纪大了,抵抗力差,接受不了自己发烧。”
李进告诉记者,拍摄视频的那一天,已经有13个人出现过发烧的情况了,船上的两个厨师也都倒了,船员只能自己做饭。在他看来,病情之所以能这么快蔓延,和船上缺乏有效的隔离措施不无关系。“但从实际情况(来看),船上都倒了一半的人了,还怎么做隔离措施?”
视频传播开来,求援也迎来了转机。
8月8日,舟山市疫情防控办发布通告称,高度关注“GRANDPROGRESS弘进轮”船员求助事件,已开始启动紧急救助程序。舟山市将严格按照疫情防控相关规定要求,严密制定方案,确保救助安全,并及时公布相关信息。
弘进轮的船员终于等来了期盼已久的援助。
求援一波三折 但幸得周全
记者了解到,在通告发布后的当晚,舟山市相关部门连夜召开弘进轮救助工作协调会,完善细化各项工作方案,明确了各部门的职责和要求。
据舟山市疫情防控办8月9日公告,舟山市于8月8日13时起启动“弘进”轮船员紧急救助程序,当天即指定船代完成弘进轮进口岸手续。
8月8日20时,有知情人士告知《每日经济新闻》记者,弘进轮正在起锚,移进锚地,第二天医务人员将对全船人员进行核酸检测,目前船上呼吸器、氧气瓶等防护物资是够用的。
同日,弘进轮的船员公司天津跨洋国际船舶管理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张元靖告诉记者,他也在救援现场,应急救助程序在第二天上午应该就正式启动,到时会有救援小组到船上去。
8月8日20时30分,弘进轮起锚移泊并前往指定的秀山东锚地抛锚。
8月9日1时20分,弘进轮自行安全驶抵指定锚地锚泊。
8月9日11时,舟山市海关、卫健、疾控等部门人员登临弘进轮开展采样和卫生检疫。21时30分,经舟山海关、市疾控中心“双采双检”,该轮16名船员新冠病毒核酸检测阳性。
李进向记者发来的视频显示,船上有多名医护身着防护服,在为船员进行核酸检测,此后,陆续有船员被接送下船。此外,舟山市疾控中心还向船员们发放了防疫物资。
公告显示,舟山市疫情防控工作领导小组在评估船舶锚泊安全和船员身体状况后,已将11名船员点对点闭环接进至定点医疗机构。其余患者暂留船治疗,待船员管理公司后续换班船员到岗后轮换。
截至发稿前,李进是仍然留在船上的9人中的一个,他没有向记者透露自己的核酸检测结果,只是表示自己身体没事,并在按照日程表上的时间照常值班。
他对相关政府部门十分感谢:“首先感谢舟山市政府对我们提供的援助,也感谢天津方面,他们这次派了一组医疗队,由区长带队来舟山给我们支援。”
救援仍在进行中,或许很快会告一段落,但对于船员来说,这10天9夜的煎熬将会是心中抹不去的一笔。“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我以后应该是不会再往国外跑了吧。”李进说。
疫苗逐步普及 海员却“一针”难求?
船员有没有打疫苗?为什么不打疫苗?在弘进轮的遭遇得到广泛关注的同时,也有人提出了这些疑问。
站在海员的角度,李进分析解释称:“我去年9月初上船的时候,国内还没有这么多疫苗可以打。而且我们船在一个港口停靠的时间不会很长,装卸货慢点的话,7天也就结束了。因为部分疫苗的两针接种存在间隔期,所以我们就打不了;其次,我们装卸完货物就要出港,一直不停在运转,也没有时间打疫苗。”
“第一个被发现有发烧症状的船员老轨反而是我们船上唯一一个打了疫苗的,他是今年6月份刚上我们船的,在陆地上打了疫苗。他虽然第一个发烧,但很快就康复了,并且直到现在也没有反复,或者出现其他症状,疫苗看上去确实起到了作用,其他人都有反复发烧的情况,他是康复得最好的一个。”
对于李进这样常年在外的海员来说,很难有时间接种需要打两针并且有间隔期的灭活疫苗。另一艘船船长戴九江告诉记者,他非常希望能够给中国海员开通“一针疫苗”的绿色通道,“许多海员都没有打疫苗,又常年奔波在外,风险很大。”
今年5月,中国船东协会曾发布《关于报送“一针”新冠疫苗需求信息的函》,其中表示,为进一步促进中国籍船员新型冠状病毒疫苗接种工作,结合船员职业特点,降低时间成本、提高效率,中国船东协会向国家卫健委、交通运输部提出为船员接种“一针”新冠疫苗的请求。
从拟安排接种点城市来看,有大连、天津、青岛、连云港、上海、宁波、厦门等11个口岸城市。
即使覆盖了这些大海港,戴九江仍认为:“远远不够,长江沿岸、珠江三角洲黄金水道里面的港口众多,还是覆盖不了大部分的船舶和船员。”
疫情反复 航运公司、港口如何应对?
远洋运输的途中,船舶在疫情防护工作中应该注意哪些方面?
一位就职于上市航运公司的业内人士向记者表示:“对于大型班轮公司的船舶来说,(疫情)风险是比较低的,首先船上装卸的作业区和船员的工作、生活区是完全隔离的;其次,货物装卸也是由码头方面负责的,而且现在中国都有全自动码头。船员和货物之间基本上没有直接的接触,因此在这种作业模式下还能把病毒带上船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该业内人士也列举了可能传播疫情的途径:“比如说船舶进港的时候需要有引水员,有些地方它是码头官方(指派)的引水员。工作人员上船了之后,如果这个人有携带病毒的话,确实可能引起(传染),但是目前来说,全球各个地区的检疫都是非常严格的,这部分人几乎每天都在做核酸检测,所以没有听说什么引水员把病毒带上船的事情,船员还是普遍处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工作环境。”
在港口方面,华泰保险经纪有限公司日前整理、发布了最新中国港口疫情防控措施,供港航企业和船员参考。
记者注意到,不同的港口在防疫措施上也存在着一定区别。比如,大连港要求来自境外的船舶和船上的船员都要做核酸检测,且在甲板上必须佩戴口罩;而舟山的规定相比之下要细致许多,要求凡是3月28日以后靠泊过印度、阿根廷、巴基斯坦、孟加拉、伊朗、菲律宾、土耳其、巴西港口的订单暂停审批,5月28日后视市防控办研判结果另行通知审单恢复时间;厦门港也有类似规定:近期经过印度、菲律宾的船,需要对全部船员做核酸检测,并且禁止船只更换印度籍船员。
被多家港口拒之门外是弘进轮受困的直接原因,港口方面在外防输入上又承受了哪些压力?遇到弘进轮这样的情况时又有哪些应对机制?
就上述问题,记者联系了国内多个海港口岸,南通如皋港一名工作人员向记者表示:“在南通如皋港,如果遇到有船舶发现疑似新冠疫情的,肯定是要劝返的;我们集团也是汲取了扬州市疫情扩散的教训,即使正常的船舶也必须要经过一层层的排查,有疑似病例的是更加需要劝返的。”
记者手记
漂泊在外的船员需要更多关注
郭玉才拍下那一段引起广泛关注的求助视频时,弘进轮正处于舟山锚地,它距离最近的岛屿不过只有十海里,但因为被多个港口拒之门外,万吨巨轮仿佛变成了一叶扁舟。
许多人同情弘进轮这几天的遭遇,也有人质疑救援不力。李进倒是很淡然,他明白决策者的苦处,“他们的肩上还有数百万的普通民众”。
也有一种声音,在质疑船员为什么要冒着新冠疫情的风险出海。李进的回应,实诚中又带着一丝自豪,“从小了说,为了养家糊口;从大了说,为了国家建设。”
中国共有注册船员超过178万人,肩负着90%以上的国际贸易货物运输和50%以上内贸货物往来驳运的重担。但在确保航运业健康发展的同时,妥善应对疫情冲击也成了当务之急。
这需要各方共同的努力,为船员提供更多“一针”新冠疫苗或许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希望这些乘风破浪的船员们,能够得到更多关注,能够被温柔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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