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经记者 丁舟洋 每经编辑 宋红 温梦华
这座城市,很多人在哭泣;
这座城市,正处于疫情的中心;
这座城市,每天有2000余个求助电话打向12320卫生热线……
世界上任何一次大灾大难之后,除了当时的重创与死亡带给人们巨大的伤害之外,还有很多灾后后遗症,比如人们精神上所受的创伤常被忽略、常被忽视,这种长时间的伤害,影响了很多人的一生。
/ 一位音乐人传唱的昔日汉阳门 /
一首《汉阳门花园》,不经意间,掀开厚重的疫情报道,在武汉人的朋友圈传唱,击中了人们内心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那寻常的市井生活、闲适或忙碌的一天,竟会成为当下人们最渴求的梦想。
“冬天腊梅花,夏天石榴花,过路的看风景,住家的卖清茶。”“十年冇回家,天天都想家家……哪一天能回家,铫子煨的藕汤,总是留到我一大碗。”吉他轻弹,方言演唱,《汉阳门花园》是土生土长的武汉音乐人冯翔两年前创作的作品,将过去平凡、琐碎的武汉市井生活带回人们的视野。
“想要去武大看樱花;想要去江滩放风筝;想要去森林公园烧烤”。
“冷的冬,暖的歌,愿武汉人民早日坐在街头吃碗热干面”。
“安静地听着熟悉的旋律,眼泪安静地流下泪来。想起儿时夏天的傍晚,老家梨树下,爷爷支的小方桌,点的粗制蚊香,吃着陶瓷碗里的豆米,躺在奶奶腿上看满天繁星。”
往事一幕幕!
“在灾难面前,我们不知所措、恐慌、悲伤无助……现在大家静静等待,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归正常、安宁的生活。”《汉阳门花园》的词曲作者、演唱者冯翔说。24年前毕业于同济医科大学(编者注:现“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并在武汉市精神卫生中心做过10年的精神科医生,后来,爱好音乐的冯翔“弃医从艺”,成为一名音乐人。
这位正在经历疫情暴发全过程的普通武汉市民、音乐人、前精神科医生、金银潭医院院长张定宇的昔日同学,向《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述说这座城市的人们所受的心理创伤。
/ 一位普通市民眼中现在的汉阳门 /
待在家里,足不出户,这是冯翔目前的生活状态,也是众多武汉市民的生活状态。短短几十天,或者更长一段时间,武汉人所经历的,是很多人一辈子都未经历的。
如果城市也有性格、有情绪、有喜怒哀乐,那这些时间以来武汉的“心情”是无比煎熬。
事实上,普通人一开始是毫无准备、手足无措的。绝大多数武汉人一直到1月中下旬才开始真正重视起来,因为医院收治的病人暴增,每家医院每天上千人去排长队,又出现了医生被感染的情况,这就太吓人了。
“之后是恐慌,说得越恐怖、越耸人听闻的消息越有人信。恐慌还有一个表现就是,听到一个什么东西可能有效,大家就去信。比如一股脑儿去抢购双黄连。”
周围特别多悲伤的故事真实地发生了,一种无助的情绪蔓延开来。
冯翔弟媳妇的父亲,快不行了,就是叫不到救护车,救护车不是不来,是没有了。最后冯翔的侄儿把他姥爷从楼上背下来,但背下来的过程中,其实老人已经走了。“我的弟弟、弟媳、侄儿,他们很无助,觉得为什么没人管。”
可是到医院去看看,哪家医院不是人山人海?哪个医护人员不是已经忙到了崩溃的边缘?即便如此,还在和时间赛跑,希望多救治一些病人。于是这种“没人管”的生气转化为悲伤和无助感。
想到求治无门的患者家属们,想到日以继夜的医务人员们,冯翔也感到特别无助。当他看到以前的同学、同行们,在防护物资紧缺的情况下还带伤上阵时,恨不得自己当时没离开医疗行业,能够去帮一下忙,多一个人手。“我还有负疚感,我离开了一线战队,只能在家里待着。”
历史的一粒尘埃,落在每一个家庭中,就是一座山。
冯翔想起北野武的一句话——“一场战争死了2万人,其实不对!其实是‘死了一个人’这件事发生了2万次。”
把这场战争挪到每一家、每一个人头上,就是全世界崩塌般的悲剧。“如果从宏观上看,从整个历史维度上看,好像整个伤亡人数还好。但是对身处其中的每个家庭来说,就是巨大的悲剧。”
所以要理解遭遇到疫情侵害的人们那种无助的心情,不要去苛责他们。冯翔认为,这是灾难来临时的必然心理过程,需要时间才能平复。等疫情结束后,心理医院有大量善后工作要去做。
/ 一位前精神科医生眼里的汉阳人 /
为了音乐梦想,冯翔曾经“北漂”过。回到武汉后,他一边继续音乐创作,一边回到曾经工作的武汉市精神卫生中心,为患者们提供音乐疗法的帮助。医生这个群体始终是冯翔颇为关注的。
“我的大学同学张定宇,金银潭医院的院长。他得了渐冻症,连续那么多天一直待在医院里,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唯一两次回家,是因为他爱人感染上了新型冠状病毒性肺炎。我们看着他一瘸一拐去医院工作的情形,真的掉眼泪,太心疼他了。”冯翔说。
更让冯翔难受的是,医院防护物资不够用。
春节前夕,冯翔还在武汉市心理医院精神科给患者做音乐治疗,护士长给了他一只口罩,回家后他发现家里没口罩、外面也买不到了。冯翔问护士长能不能多给几个,护士长说:“我们也不够用了。”他突然意识到,连精神科防护的口罩都不够了,想想看其他医生、医院将是何等情形。
据冯翔的观察和了解,武汉医护人员在心理上已经逐渐适应了这种超负荷的运转,不像刚开始的那种猝不及防,一天上千个人来排队。他们的抗压能力也在逐渐提升。但他们当下最需要的,仍是有一个正常的轮班,这样他们可以有稍微规律一点的作息,可以喘一口气,哪怕休息时间短,还是能扛过去。
“现在全国各地派了医疗队伍来武汉,这是对武汉医务工作者强大的支持,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还有就是每出现一个治愈患者,都是对医护人员巨大的宽慰。”
事情在向好。2月8日,张定宇院长在央视元宵晚会上接受电话连线采访时说:“我现在有时候可以睡8个小时了!”
作为音乐人,冯翔特别想为他的同学们写一首歌,但一拿起琴、提起笔,他就心绪万端,无从下手。那种心疼、难过、负疚、无力的难以描述的复杂心情袭来。
但他还是希望继续把这首歌写出来,不准备现在发表,等整个疫情过去后再说。“因为觉得现在发表出来,是去加油吗?是去嚷嚷吗?他们最需要的是有谁能替他们两天,让他们能休息片刻。”
“武汉一直是一座英雄的城市,只要全国人民拧成一股劲,武汉这次是能够过关的。”钟南山对着镜头讲出这句话时,泪水湿了眼眶,亦让所有中国人动容。
冯翔听了也特别感动:“武汉的确是一座英雄的城市,我们武汉人都会有英雄情结。除了那些奋战在一线的医生,还有城市里的志愿者。所有的物资,所有的人员、运送交通,全是靠志愿者来承担。”
武汉同济医院想发一些关于疾病防控方面的知识,他们需要制图、设计人员,就建了一个群。冯翔也在这个群里,这个群现在几百人,基本上全是由志愿者构成的,各种设计师、插画师在里面无偿帮忙,不光是来自武汉,全国各地都有。“很多人认为武汉人就是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现在证明不是。武汉人对这座城市是深爱的。”
悲伤、无助,是所有武汉人共同经历的心情。而一个人如果沉浸在悲伤、无助中太久,容易心理抑郁、丧失斗志。一座城市也是如此,越是艰难的时候,城市的希望之光就越是不能熄灭。
最近有两件事让冯翔感到鼓舞。
一个是看到很多人在《汉阳门花园》下面留言。有些曾经在武汉求学或工作的人,虽然现在已经不在武汉生活了,但他们留言说,这首歌让他们看到了那个曾经生活过的武汉,仿佛又回到了那样的一个武汉,一个平静、世俗的武汉。
“此时此刻,我们无比眷恋那种平安、健康的日子,即使它是琐碎的、平淡的。我们觉得武汉还会回到那个样子,这是我们的希望。”
第二件事,是冯翔看到前几天的一个视频,有一位老大爷在街上拉手风琴。他戴着口罩,夜晚,四下无人,老大爷独自拉奏了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你能感觉到吗?我当时一下就很激动,生命的力量啊!你会觉得生活、生命其实还是有希望的,那种美好的东西在人心底一直都存在。”
音乐,也许无法解决所有的困难,但可以让人重新出发时更有力量。
受老大爷的鼓舞,冯翔也开始做直播,给大家唱歌。“我就想像老大爷一样,不为别的,就让大家能看见有一个人在给他们唱歌,这些歌如果让他们获取内心片刻的宁静,足矣。”
/ 一个渴望被治愈的汉阳门 /
《汉阳门花园》给了紧张、焦虑的人们片刻的心理安慰,而音乐也一直是冯翔的一种“治愈”。在他看来,掌握一些使用音乐的方法,可以让宅在家中、心情压抑的人们“自愈”。
现在很多人已经开始在家工作了,还要辅导孩子学习,和家人一同做家务。其实这种有事可做的状态是挺好的,无所事事就特别容易消沉。
另外,即使大家是有事可忙,那也是憋在家里,久了会感到情绪烦闷。如何缓解,冯翔有一个建议:“把自己曾经的一些喜好想办法捡起来。读书、看电影、弹奏乐器、绘画、跳舞等都可以。工作以外的时间,对自己的爱好多加钻研,找到那种沉浸其中的感觉。”
如果是不会乐器,也不通乐理、不识乐谱的人,能不能也用音乐的方式帮助到自己的心理?
“可以唱歌。”他说,也不用唱得多好,就平常可以去唱卡拉OK的程度就行了。挑一些平常就能打动自己的歌曲,可以是爱情歌曲或是其他什么歌曲都行,就在家唱。“还可以找一些没有词的音乐去听,不是当成背景音乐,而是真的花时间专注地听一听。音乐不表达任何具体事情,纯粹是一种情绪、情感的表达,全身心地听一听音乐,音乐会带着你进行一段情感的旅行,这段旅程能帮你梳理自己的情绪,让心绪宁静下来。”
听完、唱完以后,冯翔建议大家再给自己做个小结。写下自己认真听和唱时候的感受,并读给自己听。如果愿意的话、如果不是特别隐私的东西,也可以发在微博、朋友圈里。
可是这段时间,如果有人患上了实实在在的心理疾病,需要去干预,而不仅仅是预防,那该怎么做?
的确在中国,大家身体患病了会主动去找大夫,但心理生病了却很少人去找心理医生。
冯翔认为,如果发现自己真的心理生病了,一定要去找专业机构求助。比如武汉市心理医院的热线现在是24小时开通,有人值班的。当出现失眠、极度焦虑无法自我调节时,拨打专业机构的心理热线。
《鼠疫》的作者加缪有一句金句:“真正的救赎,并不是厮杀后的胜利,而是能在苦难之中找到生的力量和心的安宁。”
突如其来的“非典”让很多人患上了急性应激障碍,过度恐惧和过度焦虑,严重影响了他们的正常生活。
在灾害过去数周后,部分受灾者在事件后出现失眠、记忆受损、内脏不适等症状,这种反应被称为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911”恐怖袭击后,有42.2万美国人患上PTSD;中国唐山大地震破坏性之大,20年后仍有2%的幸存者存在PTSD症状。
2月10日下午,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新闻发布会召开,中科院心理研究所副所长陈雪峰介绍说,这次疫情给人们带来一系列程度不同的心理应激反应,担心自己得病也是其中一种,尤其是其中有些人反应比较大,开始服药,这个问题应该引起重视,并给出要主动寻求心理援助的建议。
国家精卫项目办也下发《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紧急心理危机干预指导原则》,指导全国各地的精神卫生、心理健康工作人员有序地开展相关工作。
记者手记
黑暗中无比渴求那一点点亮光
“从春节前到现在,一刻不停歇,每天高强度、高压力地工作16个小时以上,一咳嗽就担心自己是不是’染上’了。”今天接到单位同事的电话,这样向我说道。疲惫的身体、焦灼的心理,新闻工作者尚且如此,更不要说那些病床难求的病患家庭,以及在防护物资不足情况下仍奋战一线的医护人员了。
在黑暗中,在这场还未取得胜利的战役中,武汉已太累太累了。武汉人恐惧、悲伤、无助,但大家更怕陷入绝望,因为绝望就意味着丧失斗志,意味着投降和放弃。
黑暗中的人们,无比渴求那一点点亮光。这束亮光,可能是“方舱医院”征集使用的桌子上,一张写着“逢考必过”的课桌;可能是来自一首让人想起武汉岁月静好时的旋律……
渡过难关的前提,是坚信自己能渡过难关。希望多一些曙光,照进那些身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的人们,让他们有理由相信自己可以过关。
冬天腊梅花,夏天石榴花,过路的看风景,住家的卖清茶,汉阳门的花园,属于我们这些住家的人。
封面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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