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一片热土,作为中国经济发展的引擎,中国城镇化进程正在由速度第一转为首重质量,那么,在此背景下,“GDP万亿俱乐部”概念如今的意义是什么?它又在发生着怎样的改变?
每经编辑 付克友 梁宏亮
每日经济新闻城市经济频道主编付克友(左一)对话国家发改委城市与小城镇改革发展中心学术委秘书长冯奎(中)、中国国际经济交流中心副总经济师徐洪才(右一)
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当中国经济发展进入新时代,中国城镇化进程也进入新时代——2017年末,中国城镇化率(城镇人口占总人口比重)达到58.52%。
新型城镇化是中国经济发展的最大引擎。中国城市经济发展的速度和质量,也决定着中国经济发展的速度和质量。
在此背景下,《每日经济新闻》推出高端系列访谈——“城市相对论”,以“1+1”形式,每期邀请两位权威人士,包括但不限于知名的经济学家、城市研究专家、政府官员等,针对城市经济热点进行二人深度对谈,透过现象揭示城市经济运行的秘密,也解读中国经济发展的逻辑。
第一期“城市相对论”聚焦近期媒体广泛关注的“GDP万亿俱乐部”现象。
每经记者 付克友 梁宏亮 每经编辑 姚祥云
近年来,每到各地“两会季”,“万亿俱乐部”就成为舆论热词。无锡和长沙2017年GDP突破万亿元大关,让中国GDP“万亿俱乐部”城市达到了14个。
这并不令人意外,可以说是中国经济发展顺理成章的一个结果,是我国城镇化发展到新阶段的一个标志。随着中国经济发展,必然会有越来越多的中国城市,跻身“万亿俱乐部”,而越来越多城市加入到“万亿俱乐部”,也反映出这些不同类型的中心城市,在支撑国家经济发展中起着重要作用。
不过,与往年欢呼、惊叹有所不同,今年舆论对“万亿俱乐部”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我们该怎么看待“万亿俱乐部”?对“万亿俱乐部”的认识变化背后,发生了什么?日前,国家发改委城市与小城镇改革发展中心学术委秘书长冯奎、中国国际经济交流中心副总经济师徐洪才做客《每日经济新闻》(以下简称NBD)“城市相对论”,深入解读中国城市正在转变的发展理念和经济逻辑。
NBD:14个万亿俱乐部成员从行政级别上来看,大多数是直辖市、副省级城市或者省会城市。怎么看“万亿俱乐部”和中国城市行政等级体制之间的关系?
冯奎:的确存在这种现象,即行政级别越高的城市,能够积累的资源会越多。这有一定的客观原因。
但在14个“万亿俱乐部”城市,以及潜在的“万亿俱乐部”城市里,我们也看到一些新的变化,即有些省份“经济老大”并非省会城市。比方说,最早进入万亿俱乐部的江苏城市,不是南京,而是苏州。在福建,城市经济规模最大的是泉州。在山东,我们看到烟台的崛起,在辽宁则是大连。
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行政级别和经济发展在某种意义上是可以脱钩的,在某些省份也正在脱钩。这也意味着,各种城市功能不一定都要集聚在一个城市身上。这种脱钩,是一种好现象,证明城市发展不是完全依赖于行政资源,而是更多依靠经济发展自身的规律。我们期待未来越来越多的低级别城市,在经济上更加活跃。
徐洪才:是的,经济发展有它自身的客观规律。过去,城市行政级别越高往往意味着权力越多,占有控制的资源就越多。但近些年出现了差异化的趋势,出现一些级别虽然不高,但是经济发展很活跃的城市。
这意味着市场在资源配置当中起的作用越来越大了。凭借这些城市自身的资源禀赋,配合着相关机制体制改革到位,它的潜力就释放了出来。特别是区域协同发展过程中,如果找准了自己的差异化定位,就有可能形成某些产业集群效应,进而发挥自身优势。
NBD:苏州和无锡这两个“万亿俱乐部”地级市成员恰好都在江苏,是不是说明江苏在这方面有一些独特之处?
冯奎:城市和区域的关系非常巨大。你看苏州和无锡,它依托的是整个苏南地区,苏南就在我们的长江经济带。整个长三角当中,苏南地区是经济最活跃的地区,产业体系也很健全很发达。这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就是城市的发展离不开所在区域。如果区域打破了要素壁垒,就可以使资源得到优化配置,更加有利于区域中心城市的成长。
徐洪才:我觉得与其说苏州、无锡属于江苏,还不如说它们都属于上海周边。无锡和苏州的发展,得益于上海的配套。在对外开放的过程当中,发展来料加工这种两头在外的制造业,长三角地区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其次,它们跟日本、韩国等主要的贸易投资伙伴比较临近,各种成本也比较低。另外,苏州跟新加坡合作,让外部资金、技术、管理人才流入,而它的产品市场又在外部,因此就得到了发展的契机。
NBD:讲到城市和区域的关系,那么从14个“万亿俱乐部”成员在城市群的分布来看,长三角有5个,珠三角、京津冀、成渝和长江中游各有两个,这是一种怎样的发展格局?
冯奎:未来经济发展,越来越向以城市群为主体形态的空间结构转化。我国有京津冀、长三角、珠三角以及成渝等几个重要的城市群。在每两个或两个以上重要城市群的连线上,已经形成城市之间的经济带。比如在长三角城市群、长江中游城市群以及成渝城市群的连接线上,形成了长江经济带。从沿海经济带、长江经济带,再加上城市群这样一个结构,基本上就构成了我国经济的大致框架。
徐洪才:降低成本是经济发展关键。生产要素和产业集中度的提升,产生了规模经济效益和范围经济效应,将会使成本下降。
我们过去总强调要消除区域不平衡,未必是对的。因为随着自然形成的产业分工,有的地区专门从事原材料供给,有的地区专门从事高端技术服务研发,这种高中低的链条分工可能不尽合理,但有助于整体的经济实力提升。
当然从社会管理的角度来说,要考虑到发展的公平性和协调性。所以未来要顺势而为,推进经济区域经济一体化和协同发展,但不要人为搞平均主义。对一些落后地区,可以建立某种补偿机制。
NBD:但我们看到14个“万亿俱乐部”城市,他们作为区域中心城市或者城市群的核心城市,和周边的一些城市,在经济发展上形成一个巨大的反差,产生了虹吸效应。二位怎么看这种现象?
徐洪才:这一问题,一方面是由于发展阶段所决定的,因为优势资源必须要扎堆才能降低成本;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中心城市的带动效应和辐射效应不强,没有形成城市乡村之间双向良性的互动。因此,要总结过去阻碍城乡之间双向资源流动的体制机制障碍在哪里?比如土地资源的有效利用,还有社会保障体制,随着人口红利渐行渐远,未来人口素质如何提升?毕竟,发展质量的提升最终靠人力资本。
冯奎:现在有些媒体和有些研究者,把虹吸现象当作一个贬义词,是不对的。我们更应该把它看作一个中性词,它代表发展过程中的一种现象。从城市发展史,特别是大城市发展史可以看到,资源要素会先加剧向中心城市集聚,到了一定程度后,中心城市的资源要素又会向周边城市外溢、转移、辐射、带动。在这种转换的过程中,政策要做的就是消除资源要素在流动当中的障碍。
举例来说,过去我们明明预计到周边人口会向中心城市集聚,但在规划中,往往反其道而行之,采取了很多办法限制人口流动。有些城市虽然户籍人口只增加了很少,但实际上十倍甚至几十倍外来流动人口涌入了城市。而我们的规划,还在按原先的户籍人口设定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来进行治理和管理,从而带来交通、住房等一系列问题。
NBD:盘点一下14个“万亿俱乐部”城市,它们GDP增长中的投资、消费和出口三驾马车,有着不同马车的组合,是否呈现出不同的经济发展模式?
冯奎:这14个城市,确实有些还是主要依靠投资拉动为主,比较典型的像天津、重庆。还有一些城市,确实过了这个转型发展的阶段。我举两个例子,一个是北京,一个是上海。在一段时期,上海的工业增加值超过浙江和江苏两个省,经过多年发展后,它转变成一个以消费为主的地区,消费能力现在全国第一。而北京在开奥运会时,消费率就已经超过投资的比重,现在甚至超过30个百分点。还有一些城市正处于转变过程中,像成都。
总的来讲,14个城市都在不同程度上进行这种转变,不可能只靠一驾马车来带动,还是要强调动力的相对均衡。
徐洪才:城市发展有共性,也有差异性。共性的方面,比如不可忽视的重要领域,就是房地产开发,通过房地产驱动城镇化有它的合理性。
但是,各地的差异性也比较大。比如深圳,过去是搞“三来一补”发展制造业,最近十几年,在创新方面则引领全国潮流,诞生了一批高科技公司。另外,比如杭州,在电子商务领域一枝独秀。当然,这也是利用湾区外向型经济的区位优势。而重庆则着力于发展制造业,在充分利用土地资源方面做的也比较出色。
NBD:这14个“万亿俱乐部”成员,都在潜移默化地发生经济发展模式的转型。那么这种转型,是否影响到GDP增速?怎么看高质量发展和经济增速的关系?
冯奎:如果把这个质量和速度做一个简单的配比,那最好的当然是高质量高速度。当然最差的就是低速度低质量。另外,还有可能是高速度但低质量。那有没有高质量低速度?有些经济体的确是这样。
从长期来说,未来中国城市的经济发展,不大可能再像以往那样高速增长。未来,我们要追求首重质量,兼顾速度,所以要把质量摆在第一位。但总体来说,我们的经济增长也要有一定的速度。如果速度非常之低,我想这个高质量也就谈不上了。
那这两者有没有矛盾?从时间脉络上讲,未来在增速上整体是下降的。但是从具体的城市来讲,有些城市经过了调整和转型升级,很可能在以后还要实现比现在更高速的增长。
徐洪才:不同的城市发展阶段,有不同特点。在人均收入6000美元以下的低收入阶段,我们以追求速度为主。去年年底,我们已经达到人均收入9000美元。目前,正从中等收入向高收入迈进的过程当中。此时,我们的经济结构和发展的政策取向都发生了深刻变化。
现在,要解决不平衡不充分发展的问题,解决我们供给侧发展的质量不高、供给结构不合理、低端化等问题。所以我们的城市,要通过供给的结构性改革,提升全要素生产力,最终是通过技术的进步和发展方式的转变,让我们的经济效益更多地体现出来。
NBD:对比2017年,一些城市GDP的实际增速没有完成预期目标。二位怎么看这个现象?
徐洪才:这里有很多主客观原因。比如东北地区的艰难,是过去长期形成的。东北国有经济比重过高,政府行政干预过多,小微企业市场机制发挥不充分。另外,现在把防范金融风险放在更加突出的位置,有些地区不敢盲目扩大债务,速度也就有所放缓。同时,污染治理使得落后产能退出淘汰力度加大,这对某些地区财政和经济发展也有一定短期影响。
而有些地区的增长却超过了预期。比如贵州,本身是落后省份,但是最近几年在互联网大数据产业方面发挥了后发优势,实现弯道赶超。
冯奎:一些地区经济增速低于所谓全国省份平均线的问题,也有多种原因。
一是原先历史上长期积累下来的矛盾,比较典型的就是黑吉辽。要在短时间之内实现复苏,可能只是假象。还有一类地区,实际上是用降低一定的速度,来赢得了发展更大的空间,比方说,在京津冀地区。近两年,北京在调整产业结构、推动京津冀协调发展方面都做了很多工作。这是把工作重点放在未来整个区域协同发展上。再有就是东部一些省市,发展的基数已经非常大了,不可能按照传统老路再走下去,而应该率先进行创新引领。
因此,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要看到没有达到预期目标的原因是什么。我在一个地方调研,当地官员对我说:“我的速度下来了,没有达到预期,但是你看我在干什么?如果你看到我朝着一个正确的方向努力,未来仍然是值得期待的。”我认为讲得很好。
NBD:2018年,很多省份、城市都下调了GDP增长目标,是否意味着各个城市政府对GDP的认识也发生了变化?
冯奎:GDP情结不会短时间之内就没有了。而且从国家发展来说,要建成小康社会,要建成现代化国家,总还是要在经济总量上不断增加的。所以“万亿元俱乐部”这样的提法,我认为在一定时期之内,仍然有它的意义。
最主要的改变是什么?是大家对于发展路径方面的改变。也就是说,过去靠投资拉动、要素驱动,现在是通过创新,建立现代化的产业体系,加强人力资本、科技、金融服务于实体经济,来推动经济发展。追求经济增长仍然是我们工作中的重点,问题是要把质量摆在增长的前面。
徐洪才:过去以GDP为纲,演变成了GDP竞赛,调动了各地各城市的积极性,上马了一些低端项目,带来负面影响。现在政策导向了高质量发展,大家就可以顺势而为,把增长目标主动调低一点。另外,基于各个城市自身实际,恐怕再维持过去那种高速增长也力不从心了。
在此背景下,地方政府从实际出发,主动下调GDP增速是可以理解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就可以因此懈怠,就可以不发展。我们还是希望在保证质量不断提升的前提下,尽可能速度比较快一点。
NBD:的确,这是个高质量发展的新时代,那么对城市经济发展,我们是否需要一套新的评价体系?
冯奎:我们有很多这样的评价体系,来讨论中心城市、卓越城市、全球城市等。我倒觉得不宜过多提出新的评价指标。我们还是应该强调城市发展基础性的工作。
比方说,城市怎么样提高土地利用效率?怎么样使环境发展符合要求?怎么样使规划更加具有科学性?怎么样改变一些传统的不合理制度,来吸纳更多的外来劳动力?怎么样通过体制改革,让一些中小城市焕发出活力?我觉得把这些工作都做好了,在一个坚实的平台上,一步一步朝前走,城市素质在未来必然越来越高,必然身强体壮。
相反,只追求一两个所谓好看的指标和国际上进行对接,可能会导致城市的畸形发展、基础不牢。
徐洪才:从综合指标来看就是全要素生产力。具体来讲,一个比较管用的直观概念,就是劳动生产力,即单个就业劳动者带来的GDP。
另外还有很多分项指标,比如单位GDP所需要消耗多少标准煤、单位GDP带来碳排放强度等。当然,还有从民生的角度,看社会保障、医疗卫生、就业以及教育的投入等……未来指标体系肯定会逐步完善,并且摒弃过去以GDP为纲的这样一种指标。
NBD:这个其实就是美好生活、幸福生活的指标。在这14个“万亿俱乐部”城市中,二位最看好哪个城市?为什么?
徐洪才:从过去的表现来看,深圳确实一枝独秀。过去深圳没有几所像样的大学科研机构,但就凭这样一个基础,就申请那么多专利,超过了北京和上海,十分令人期待。
但是从综合实力以及未来的发展后劲来看,我觉得上海和北京应该能焕发青春活力。因为你拥有的资源存量,是别人无法比拟的。那么,通过体制机制创新,应该有更大的爆发力,对中国经济可持续发展做出更大的贡献。
冯奎:城市之间有些东西是要比的,但每个城市都有它自己的模式,有些东西是不可比的。总体上,我觉得创新驱动特征很明显的城市,是大家一致看好的,比如深圳。
还有一类城市,特别注重提升城市功能,以此来推动产业发展。比如成都,这几年不断改善生活品质,创造宜居环境,并且大开城门,欢迎五湖四海的人才加入这个城市,吸引人才集聚。我觉得这一类城市值得期待。毕竟,人是城市发展的第一推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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