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美国规划协会秘书长苏解放：世界城市要让市民能够承担品质生活

每经记者 杨弃非 每经编辑 陈 旭

城市总体规划是城市发展的脉络，而在越来越多城市的规划中，“全球城市”逐渐成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包括伦敦、新加坡、上海等国内外城市，在其新一轮规划中均有提及该目标。日前，成都也提出“三步走”的战略目标，其中从2035年到本世纪中叶，成都将全面建设现代化新天府，成为可持续发展的世界城市。

针对这一热点话题，近日在接受《每日经济新闻》独家专访时，美国规划协会秘书长苏解放（Jeffrey Soule）指出，“世界城市”的打造应来自城市内部，应当在有效规划、保障生活上做得很好。如果一座城市能够正常运行、有吸引力、可以推动经济有效发展，市民能够承担品质生活，那么它自然会受到关注。针对某些城市因规划不尽合理导致新城变“睡城”的现象，苏解放认为，这不仅带来了严重的交通问题，也降低了市民的生活品质。为此有必要克服职住不平衡的弊端。

作为曾参与成都城市规划部分工作并受聘成都组建城市规划专家咨询委员会的专家，苏解放也对成都城市新一轮总体规划提出其建议。在他看来，成都的特质体现在其文化的“平衡观”，如工作与生活的平衡，其包容特质带来的内部与外部的平衡。“在新的规划中，这些是可以增添进去的东西。”

城市竞争靠生活品质提高取胜

NBD：近日，在住建部统一部署下，我国15个城市已经启动新一轮城市总体规划编制改革试点。在您看来，中国城市此轮修编意义何在？

苏解放：据我观察，在将来的10到20年时间内，中国将进入再开发、调整的阶段。在这个阶段，中国需要实现经济的再平衡。体现到规划的思路上，就需要实现一定的灵活性，在多方面进行改造。

事实上，中国城市在宏观层面的规划已经做得非常好了，特别是在提供住房、服务的方面。但问题是，如何能让城市在将来20年更有竞争力。我认为，这将主要取决于生活品质。

在中国城市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需要向集约型发展转变，需要提供慢行城市，提供好工作、住房以及便捷的交通网络。这意味着城市需要重新考虑如何在集约的、宜居的层面展开规划。在经济层面，城市需要在世界和全国层面展开竞争，需要吸引精英人群居住，这并不是单纯依靠某种产业的发展，而是靠生活品质的提高来取胜的。

NBD：在您看来，中国城市本轮修编规划的重点应在哪些方面？

苏解放：在我看来，为满足城市发展的新需求，应以一种综合性的观念来进行规划。

我们可以参考美国的情况。美国的规划一般由三个部分组成：社会、经济以及城市形态，其中包括如何提供工作和民生，而不只是景观和基建，城市形态同时也由社会和经济在交叉融合中形成。

现在，美国流行的一个观念是“15分钟街区”，它是指每一个住在这个街区的人，在一周内的生活所需均能够通过不超过15分钟的步行实现，这包括小学、商店、杂货店、市场、公园和娱乐场所。在新城建设和老城的改造中，我们需要思考社区为满足居住还缺少哪些要素，降低交通需求。

华盛顿特区在过去的20年间，在中心城区增加了3万个新的住宅，正是为了解决其职住不平衡及其带来的交通问题。精细增长的理念正是要推进土地的综合运用，减少人们必须的交通。而这种综合运用不仅应该体现在区域层面，也应该体现在街区层面。

寻求城市发展与自然的平衡

NBD：您曾提出，“成功的城市规划秘诀是要不断以现有和未来的城市需求作为制定规划的标准。”在中国城市新一轮总规修编中，这种需求应如何理解？

苏解放：在进行城市规划时，最重要的是要重新审视城市，分析哪些是我们不应失去的，突出其已有的特色，以此确保其在世界城市中的地位。

最基本的思路是，要将城市形态与自然环境的本质相串联。近期开展总规审议的成都可以作为例证。

在中国城市发展史中，成都是非常成功的，它是中国生产力和经济发展的重要城市，这是因为其自然资源禀赋与其水资源的可获得性。在汉代，成都就已经发现如何进行水系统的利用，这为其他城市都带来了关于可持续生活的经验。

对成都规划有一个基本的考量是，自然环境对城市的体验十分重要。当我们进行再开发时，我们需要尝试对某些方面进行修补。而当我们进行新城建设时，比如在成都金堂县的规划中，我们正是要将金堂的城市形态与水资源管理相联系。水系统是金堂最大的自然资源特点，三条河汇流，云顶山水源密布，我们考虑的是城市形态如何能呼应自然环境。

由此出发，我们还能看到成都的另一个特质，就是在寻求城市发展与自然平衡协调上的努力。事实上，在我看来，成都真正的美正是其文化的“平衡观”，比如它的工作与生活的平衡，其包容特质带来的内部与外部的平衡。在新的规划中，这些是可以增添进去的东西。

NBD：事实上，成都已在规划的层面提出“现代化新天府”的发展目标，天府文化也已被纳入新一轮城市规划的重点内容。在您看来，作为具有2300年建城史的成都，应如何在规划层面推动文化的发展？

苏解放：在每次的城市变化中，都应加强文化特质，让成都特色更加彰显，让市民更有认同感。过去的规划和建筑中会存在没有体现这些思路的成分，今后在发展过程中就要特别关注到这一点。

我认为，可以让更多来自各领域的人才参与到这个过程中。许多城市已经让艺术家和创业者参与到规划过程中了，他们提出建议，共同谋划将文化转化成有形实体。成都的文化特色已经形成，重要的是不要失去。

与此同时，成都还可以在规划中尝试进行实验性探索。正如底特律，未能观察到经济转型的需求，但现在又卷土重来。我们的城市正如实验室，某项规划能否实现，需要探索才能得知。在这期间一定会犯错，但我们可以从中学习、提高。

为新城打造与主城不同的身份

NBD：成都建城史已超过2300年，城名未改、城址未变。在此次城市总规修编中，成都在城市空间结构上将打破原有圈层结构，从过去的“两山夹一城”变为“一山连两翼”，开辟城市永续发展的新空间。从城市规划的角度，您如何看待这一空间结构转变的合理性？

苏解放：开拓新的发展区域，是因为中国城市需要摆脱现有发展的瓶颈。

中国城市一般有两种收入来源，一种是国家财政拨款，另一种是“土地财政”。如今，许多城市都在谋求打造成为“可获得”城市，这是指在一座城市内，交通可以便捷联通，可以便利地获得工作或者住房。而出售不动产权带来了扩张的需求，在地价更低、土地可以出售的地方发展。这就造成了一个集约化、精细增长和以发展获取收入之间的矛盾。

20年来，为了对基建、城市发展、娱乐设施、教育等提供更有力的支持，中国城市已开始寻找除上述两种方式之外的财政来源。比如，一些中国城市已经尝试使用房产税，形成新的城市收入。新区域的发展，事实上也是为这种探索提供试验的载体。

NBD：成都提出实施“东进、南拓、西控、北改、中优”空间战略，并将“东进”的目标定位为“开辟经济社会发展‘第二主战场’”，将以此理念打造若干产业新城。在您看来，应怎样进行城市规划，以实现成都对“东进”的设想？

苏解放：成都“东进”，如果操作得当，它能够成为一个非常好的概念。这种适当是指能够打造出新的经济基础，这样它能够实现规划上的自足。

现在，许多新城变成“睡城”。市民尽管搬迁于此，但他们仍然与原来的城市有着很深的联系，这带来了许多交通问题。

对于成都“东进”区域而言，环境和风景能够吸引特定的产业和居民社区，形成聚集效应，但主要问题是让聚集于此的居民获得其全部生活所需。因此，在进行规划时，要制定好经济发展策略，不仅要符合自然资源特色，还要让当地居民可以在新的区域生活与工作中很方便地获取资源。

为东部区域打造一个与成都主城区不同的“身份”，是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我们可以参考美国科罗拉多州首府丹佛的例子。在丹佛附近有个叫做博尔德的城市，尽管两城距离很近，博尔德也曾是丹佛的卫星城，但它们现在已形成了不同的“身份”，博尔德经济发展也十分有效。同样的例子也存在于纽约和新泽西的关系上。

建世界城市要保持已有特色

NBD：我们注意到，在众多城市新的规划中，“全球城市”或“世界城市”已越来越成为城市发展的目标，如伦敦提出发展成为“顶级全球城市”，新加坡提出打造“独具特色的全球城市”，上海则期望成为“追求卓越的全球城市”。在您看来，何为“全球城市”或“世界城市”？

苏解放：打造世界城市，一般是指现有城市通过提升城市硬件满足某种标准。在世界城市的评判中，一般会给出一些硬性指标，比如需要有摩天大楼等。但在我看来，一组确定的指标是无法决定世界城市的。

许多城市提出要打造世界城市，我想，这些城市应该转过头来，关注城市内部发展，探讨我们的目标、渴望以及市民的希冀。事实上，如果一座城市在有效规划、保障生活上做得很好，城市能够正常运行、有吸引力、可以推动经济有效发展，市民能够承担生活，那么它自然会受到关注。这才是世界城市的应有之义。

NBD：日前，成都提出新时代成都“三步走”的战略目标，其中，“从2035年到本世纪中叶，全面建设现代化新天府，成为可持续发展的世界城市”。在您看来，成都应如何实现这一目标？

苏解放：对于成都而言，要打造世界城市，关键还是需要了解城市能够获得成功的方式，发现城市自己的特色、提高参与度、强调质量，这需要根据城市的情况因地制宜来分析。正如我所强调的，成都在很多层面已经做到非常出色了，如果能够持续关注成都获得成功的原因，并加强这一特点，自然会受到关注。人们会觉得，这个城市是特别的。

每个城市都有优势和劣势，但不应该紧盯某一组确定的指标。也许我们希望更像伦敦、更像新加坡，但这不是正确的实现路径。

成都就是成都，我观察过数百的城市，成都已经是人们喜爱的那种城市，它运转得很好，有很强的经济，有好的生活品质。成都没有必要成为其他城市。关键是保持其已有的，在规划的时候不要背道而驰，这将使其成为人们尊重、希望前来并进行投资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