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金改再调查：民间借贷的AB面

每经记者 高翔 裴文斐 发自温州

编者按

温州金改正式启动已近4个月，经历启动之初的一片欢呼声后，这4个月，温州金改也收获了不少质疑。

温州金改源于近乎崩盘的民间借贷，金改4个月后，如何评判其间的各种举措与变化，可能正需要我们返回到“民间借贷”这一起点。为此《每日经济新闻》两位记者再度赶赴温州，分别从温州民间借贷的两个方面——通过温州民间借贷登记服务中心的新型借贷和传统民间借贷，再次展开调查，为你展现温州金改最实在的进展与阻碍。

/A面·借贷中心/

成交不足10％ 民间借贷中心争议中前行

作为温州金改的标志性产物，被寄望能破解温州民间借贷危机、重建社会信用的温州民间借贷登记服务中心（以下简称登记中心），正在期待与争议中前行。

一方面，按照中国人民银行温州中心支行副行长周松山的说法，登记中心在温州金改中“最具突破意义”，让民间借贷阳光化，增加了透明度，使民间借贷的资金链不像以前那么脆弱。

另一方面，过低的成交量、以车贷、房贷为主的交易模式，也被外界指责为“开张遇冷”、无实质性突破。截至7月9日，登记中心开业已满70天，借出登记累计697笔，金额61860万元；借入登记累计503笔，金额120879万元。成交84笔，总金额6136.5万元。从资金需求端来说，按金额计算，成交率仅5％，从供给端计算，成交率要高一些，将近10％。

出借人的变化

在损失了几百万元之后，28岁的梁武（化名）不敢再做纯信用借款了。他来到了登记中心，成功放出了一共180万元资金。

梁武是一名普通的温州人。此前，他的钱都放在亲戚朋友那边吃利息。可是从去年秋季开始，他感到很苦恼，亲友借去的钱说不还就不还了，损失额在数百万元。对方总说，先得偿还银行贷款，“剩下多少就先还你多少”。具体何时归还，并无明确期限。

去年以来，温州市、县（市、区）两级法院受理的民间借贷案件呈高速增长态势，2011年收案数1.2万多件，比2010年上升46.4%，比2007年上升316%。涉案金额53.87亿元，分别比2010年和2007年上升54.9%和25倍多，案件平均案值从2007年的7.39万元升至94万元。

根据浙江省高院的数据，温州地区民间借贷纠纷案件增幅达96.42%，为浙江省之最。由于没有欠条，也碍于情面，梁武没有选择起诉，只能坐等。相较诉诸法律，类似的亲友间民间借贷纠纷已无法统计。

梁武渐渐觉得，即使是亲友，也不敢把钱以纯信用借款的方式放出去了。

今年4月26日，登记中心开业。该中心由温州市鹿城区金融办承办，鹿城区工商联牵头22家鹿城优质民营企业（会长级企业）主导组建，以公司化形式运营，注册资金600万元，由14家法人、8个自然人投资设立。

梁武咨询了进驻中心的融资中介机构速贷邦，得知中心支持无按揭的汽车抵押贷款业务。在与速贷邦接洽时，梁武对工作人员表达了这样的意愿：宁可利息低一些，也要保证资金安全。他希望的回报率为月息1.5%。

第一笔交易很快达成。借款方以车辆抵押的方式，成功从他这边借得40万元，期限6个月，月息1.5%。几天后，另一笔交易达成，同样是汽车抵押贷款，期限6个月，成功放出50万元，月息1.3%。他需要承担的是交易金额2%的中介费。

其后，建行温州分行与温州中安担保合作，推出温州首单房产顺位抵押登记贷款。登记中心随后跟进，工作人员向他做了推荐，称借款方有两套房子可供余额抵押。他很快与借款人见了面。

原本商议好的月息是1.4%。在谈判现场，对方提出能否降低利息至1.3%。梁武想了想，觉得在目前的形势下，资金安全比获利多少重要得多，于是便答应了。最终，对方以两套房子做余额抵押，借得90万元，月利1.3%。双方均需支付交易金额2.5%的中介费。

简单计算，梁武前两笔借贷扣除中介费后的年化收益率分别为14％和11.6％。

汽车房产抵押占主流

登记中心首批入驻机构为位于北京的宜信、人人贷，杭州的速贷邦和温州本土的攀远民间借贷网。

目前，入驻的融资中介机构已增至8家。民间借贷双方自行协商成交的，可到中心进行交易信息登记备案，登记免费。出借人、借款人未找到明确借贷对象的，可至中心进行借贷需求登记，并选择融资中介机构，由中介进行撮合配对，中介收取适量手续费。

为了让更多的借款人明白中心的定位和作用，登记中心在宣传简介中将自己定位为“民政局婚姻登记机构”，入驻的中介机构是 “婚姻介绍所”。双方自由恋爱的（自行协商的借贷）可以到中心登记，找不到对象的（借贷供、需双方）可以通过中介介绍，成交后再到中心登记。

自登记中心成立后的1个半月里，借贷主要以车辆抵押、协商担保、股权抵押、小面积房产抵押为主，其中车辆抵押贷款占了近六成，协商担保约占两成。

自登记中心6月12日诞生首单房产顺位民间抵押贷款后，房屋顺位抵押贷款量迅速增长，占每周成交量的八成左右。不过，除了汽车、房屋顺位抵押贷款外，其他类型业务占比寥寥。

顺位抵押即房屋在银行完成抵押贷款后（按照惯例不超过房屋价值的70%），还能到登记中心完成顺位抵押，继续获得房屋价值10%到15%的民间借款。这样一来，房屋的总抵押率达到80%~85%，银行为第一抵押权人，出借人为第二抵押权人，如若逾期，按顺序受偿。

此前，在上海、杭州等地区顺利开展的房屋顺位抵押业务在温州并未放开。知情人士透露，年初住建部某官员来温州调研，期间与当地人士商讨放开温州地区房屋顺位抵押事宜，此后进展明显加快。

据中心工作人员介绍，年轻人在知晓借贷模式后会较快地达成交易，较为年长的人则相对谨慎，会逐字逐条地研读借贷条款。速贷邦董事长叶振告诉《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该公司在温州地区的平均借款利率为月息1.3%，最高不超过1.5%。

借款人的门槛

登记中心降低出借人的风险，无形中抬高了借款人的门槛。

河南商人王先生，长期在温州经营家用水阀门制造，急需生产款的他慕名来到登记中心。没有汽车、房屋等传统抵押品，王先生希望抵押厂里价值100万元的生产设备获得资金，开启自己的流水线。

不过，踌躇满志的王先生很快被泼了冷水。

中心工作人员告诉他，目前中心比较青睐汽车抵押、房屋抵押。而设备、股权、知识产权等暂时很难参与抵押。

“厂里接到订单，想借一笔钱启动生产。”王先生垂头丧气地说道，“中心宣传简介上写着设备可以质押，这点很吸引我，没想到竟然不行。”

王先生的厂房位于温州瓯海区，自去年11月以来，他明显感受到经济下行带来的压力，2012年订单量同比下滑30%。

同时，一些生意上的朋友开始向他借钱，并承诺2分/月的利息。然而，随着还款日逼近，王先生等来的却是一通通要求延期的电话。

“这下轮到自己的生产线也转不起来了。”王先生苦笑道，“7月份接到订单，定金并不足以支撑全部制造，目前还有70万元的缺口需要补足。”

他还告诉记者，此前由于设备抵押不被银行接纳，也尝试通过其他渠道融资，结果因折算下来利息高于心理底线18%，自己难以承受而作罢。

“为此，我还到外地去筹资，结果发现一些小贷公司实际月息可达3分/月，自己根本无力承担。”王先生向记者倒苦水。

其实，王先生的遭遇并非个案。记者在登记中心看到，前来咨询设备、股权、订单质押的人不在少数。

温州民间借贷登记服务有限公司总经理徐智潜表示，股权、设备、订单抵押贷款并非不能做，只是实现交易的可能性很低。出借人往往考虑到风险因素，大多青睐房产、汽车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抵押物，同时房、车处置方便，市场销售非常便利。

“许多企业家非常希望用厂房抵押，但厂房抵押也是有风险的。企业

如果破产，从偿还顺序来看，税

收和工资在抵押之前就得付清。”徐智潜接受《每日经济新闻》采访时说道。

徐智潜分析，股权、设备、订单抵押对于出借人的限制很高，往往实现交易的可能性比较低：“设备、股权、商标质押，对于出借人来说，只有那些办厂有经验的才知道设备值多少钱、需不需要，所以只有特定的借款人能达成交易，不是一般人能实现借款的。”

徐智潜告诉记者，就目前登记中心运营情况来看，借款人有房产抵押，或有90%的人愿意出借。但用设备、商标抵押，或许只有不到2%的人愿意借。

同时，徐智潜还认为，假如经济向好的方向发展，大家都有信心，慢慢会接受以股权、设备、订

单产品为抵押做交易。

征信系统落地登记中心

5月9日，人民银行温州

市中心支行行长吴国联视

察登记中心，并明确提出人民银行将在温州民间借贷登记服务中心引进“征信系统”。6月15日，前证监会主席助理、现浙江省副省长朱从玖视察中心，并提出中心“应建立定性或定量指标体系去衡量民间借贷运行情况，及时发布民间借贷信息，引导民间借贷走向”。

目前，人民银行的征信系统已经在登记中心落地，是全国范围内央行征信系统进入的唯一非银行机构。出借人能够在登记中心查询借款人在全国范围内的银行贷款、信用卡透支等信用记录。温州民间借贷登记服务有限公司总经理徐智潜告诉《每日经济新闻》记者：“有这样的案例：借款人有房产做抵押，但被查出在银行有逾期记录，出借人最后没有放款。征信系统的引入，确实隔离了一部分风险。”

定量指标体系也已成为现实。7月9日，登记中心首次向社会发布利率指数：6月份，平均月利率指数为1.30%，其中汽车抵押利率指数1.48%，房产抵押利率指数1.10%。7月第一周，平均利率指数为1.35%，其中汽车抵押利率指数1.39%，房产抵押利率指数1.34%。由登记中心向社会发布利率指数，鹿城区金融办负责人称其为全国首例。

政策为其开的绿灯远不止此。温州市车管所进驻登记中心大厅，能现场办理汽车抵押业务；在中心做过民间借贷成交信息登记备案的企业，取得税务部门认可的依据凭证后，可将借款利息计入企业成本；凭登记中心出具的介绍信，到房产登记部门办理业务有绿色通道，受理时间缩短一半；公证处、评估机构、律师事务所等机构也进驻了登记中心。

速贷邦副总经理陈燕对《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表示，入驻中介机构每周五早晨有例会，放开按揭房、拆迁房的顺位抵押业务已经被提上议事日程。

徐智潜也介绍，中心已计划引入担保机构，并已开始对场内的中介机构进行考核，做了排名，考核指标包括完成率、完成速度、服务态度等。

/B面·传统借贷/

借贷萎缩 温州再现海外“买房团”

“从去年10月起，我再也不敢做信用借贷了，现在只要1分/月的利息赚点小菜钱补贴家用就可以。”记者在温州民间借贷登记服务中心遇到前来办理资金出借业务的徐女士，她向《每日经济新闻》记者透露了近半年来，身边借贷环境的变迁。

“去年2月，我曾借200万元给姐夫投资房地产，许诺1.5分/月的利息，没有抵押就写个白条。刚开始还能按时收到利息，但从9月起，利息就断供了。”徐女士告诉记者，“姐夫告诉我，现在利息、本金还不上，等下半年房市好了，卖掉就能还上。”

徐女士表示，原来对亲戚充满信任，现在却要隔三差五地关心亲戚的经济状况，生怕他们经济恶化，甚至跑路，满满的亲情正被金钱腐化。

“以前大家都主动送钱，觉得能把钱放在别人家里投资很有面子。现在不同了，连亲戚都没有诚信，所以10月起我不参与诚信贷款了。”徐女士说道。

“我们对利息也看得淡了，现在很多人来找我借钱，许以2分/月，甚至5分/月都有，但我都不敢相信他们。”徐女士告诉记者。

在信任危机重挫民间借贷生意的背景下，徐女士和前文的梁武都选择了民间借贷登记中心。而另外一些温州资金则选择了海外房地产市场，比如说新加坡。

不过，与之前频繁见诸报端的“温州炒房团”不同，他们并不追求价格飞涨，而更看重其保值能力。

“我们预期新加坡房价保值能力较强，并不追求其飞涨。”已在新加坡置房的温州商人严先生向记者透露其初衷，“新加坡政府有严格的政策管控，防止房地产泡沫。新加坡可供海外置业者购买的房屋 （私人住宅）大部分价格在7万~20万元/平方米不等，上海、温州好地段也要12万元/平方米左右，而且新加坡房屋论性价比远超上海、温州，而且利率低、贷款容易。”

长期投资于房地产市场的严先生，因上海地产高速升值挖得第一桶金。目前国内房价调控政策使他对房产保值能力丧失信心。

经过实地走访，他发现新加坡房价保值能力强、华人聚集、文化相近、移民有利于孩子教育，是最理想的投资场所，于是他开始鼓动周边亲戚、朋友共同投资。如今他已是新加坡购房团“队长”。

严先生向记者透露他的“生意经”。

“看好新加坡房价保值能力是因为，目前每年有大量人口移民新加坡，新加坡国土面积小，土地将会是稀缺资源。”严先生告诉记者，“同时新加坡严厉的政策打压房产投机者，阻止房地产泡沫，比如购房需支付20%的税收，购房5年内不能卖等政策，因此预计新加坡房地产不会出现泡沫破裂，房价狂跌的现象。”

“而且，新加坡的贷款利息非常低，即便我在中国工作，也可以拿到1.2%~2.0%的贷款利率，外国人可享受60%~80%的贷款，租金回报率约为5%，高于贷款利率且市场交易信息透明。这相对于目前中国内地楼市5%~7%的贷款利率和仅为2%~3%的租金回报率来讲，新加坡房产市场显现诸多优势。”严先生介绍说。

“同时，买房不必带这么多真金白银，新加坡规定，买期房首付只用付20%，随后的款随着工程进度来给付，现金流压力并不大。”严先生说道。

/对话/

徐智潜：

只要出借人还敢借就有希望

《每日经济新闻》（以下简称NBD）：截至7月9日，登记中心开业已满70天，成交84笔，总金额6136.5万元，平均利率1.45%。其中，借出登记累计697笔，金额61860万元；借入登记累计503笔，金额120879万元。有媒体对此的评价是“交易清淡”、“开张遇冷”。您如何看待？

徐智潜（温州民间借贷登记服务有限公司总经理）：一些业务在操作时遇到了现实困难。理论上说，温州市房产总市值有几万亿元，假设登记中心的顺位抵押业务能释放总市值的10%，也有数千亿元。但现实的情况是，有的人有好几套房产，不需要贷款；有的人急需用钱，却无房可供抵押。

其次，大部分借款人的房屋顺位抵押业务无法操作。典型的情况包括：银行扣押房产证、土地证，致使房管部门无法受理；借款人与银行签订贷款合同，取得款项后，没有上门索要合同原件，等到办理房屋顺位抵押业务向银行索要时，银行却只提供复印件，直接导致公证处无法公证。操作下来，只有一小部分业务能操作，和预想的差距较大。6月12日做成第一单后，到目前为止只做了20多单。

NBD：根据登记中心宣传册，能在中心贷到款的抵押物有无按揭的汽车、房屋余额顺位抵押、温州人在外地的房产（上海、北京、杭州等地房产优先受理）、其他类质押（诸如股权、设备、知识产权、仓单）。可目前来看，汽车、房屋顺位抵押贷款业务量占比较大，股权、设备质押等贷款占比很小，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什么？

徐智潜：股权、订单、商标、知识产权等质押贷款，达成交易的可能性很低。对于出借人来说，房屋车辆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万一借款人逾期不还，拿到市场上出售也比较容易。但股权、订单、商标等物，极难出售，没有办厂经验的出借人也难以评估其价值。

这块业务对出借人的限制很高，借款人只能和特定的出借人达成交易。汽车、房产抵押贷款可能有90%的人愿意做，但股权、订单、商标质押贷款，或许只有不到10%的人愿意做。

NBD：这是否也与经济下行、人们信心缺失有关？

徐智潜：经济形势好时，大家有信心，敢做这些交易。目前形势不明朗，大家都不太愿意以这些质押品做交易。

NBD：民间借贷双方自行协商成交的，可以直接到中心进行免费借贷交易信息登记备案。双方自行成交，再来中心登记是否多此一举？

徐智潜：借贷双方来中心登记，起到一个见证的作用。借款人要是逾期不还，在中心这边也会有不良记录，这就给借款人多一层道德压力，给出借人多一层保障。

当然，登记并非强制，也做不到。比如说，助学贷款在纳入征信体系之前，虽然单笔借款数额不大，但逾期率很高。一旦纳入征信系统，逾期率下降显著。前后差别还是很大的。

NBD：据我们了解，一些缺乏抵押物的企业主希望通过中心，获得信用贷款。您觉得在目前信心缺失的大环境下，是否可行？

徐智潜：登记中心并没有规定不能做信用贷款，但由于目前出借人信心不足，很难成交。这个问题你也得换位思考，从出借人的角度想想，他是否愿意冒着风险借钱给你。

NBD：成立登记中心的目的，是力图规范民间借贷，把原本无序的、地下的民间借贷引导到地上来，最终恢复信心，重建社会信用体系。您觉得登记中心能否承担这一重任？

徐智潜：要给登记中心一点时间。要一下子扭转乾坤，使人们重新彼此信任，中心承担不了这一重任。我个人认为，目前的情况是，融资难，投资更难，因为投资渠道匮乏，有成长性的企业不多，还没有人敢大张旗鼓地投资和借贷。

温州不缺资金，也不缺融资需求，关键是要保住出借人的信心。只要出借人还敢借钱，还有信心，就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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