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内心而言,并未去刻意追求标新立异。我希望能够借由当代的建筑技艺去“重塑”城市或乡村的肌理,去守护住那一份“乡愁”。
◎结合在地的历史人文环境,用当代的手法和技术进行创新“转译”,去呈现一种“未来东方精神”。
每经记者 谢陶 每经编辑 唐元
不同于大多数建筑师的职业轨迹,凭借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和对建筑设计的热情,2015年,卢昀在毕业两年后便决定裸辞,创立了自己的建筑事务所——慕达建筑(MUDA)。
之后,不到五年的时间里,他在兴隆湖书店建筑创意设计竞赛等一系列国内竞赛中获胜,在业内声名鹊起。随后,又凭借一系列在西南地区的建筑实践站上了国际设计大赛领奖台,更是受邀成为了美国eVolo摩天大楼国际竞赛的终审评委以及荷兰FRAME大奖评委。
卢昀及其团队高度聚焦不同地域与文化语境下的设计多样化表达,秉承当代性与在地性的未来东方精神,在城市公共建筑、乡村建筑、商业建筑设计领域不断赢得本地及国际的声誉。
作为近几年异军突起的本土独立建筑师的重要代表之一,卢昀致力于用朴实的材料探寻建筑与自然的关系,设计出兼具当地历史文化与前瞻性的作品,将人文关怀与现代化的建筑理念融合,在有限的条件下最大化地实现设计的价值。
本期《文创狂人》栏目,《每日经济新闻》记者(以下简称NBD)将目光对准了这样一位新锐建筑师,试图在全球化的语境之下,呈现一种更加在地化的观察视角以及最前沿的建筑实践。同时,聚焦这位本土建筑师如何在急速变化的世界里重建“在地”,守护“乡愁”。
NBD:就建筑设计而言,这是一个非常“吃资历”的领域,有很多建筑师都是在行业摸爬滚打多年,才能创建起属于自己的独立建筑事务所。我看到你大概在25岁就成立了慕达建筑,算是非常年轻就“出道”了。请分享下正式创业之前的经历。是在怎样的契机下,最终下定决心的?
卢昀:我从小就对建筑感兴趣。2008年高考填报志愿时,我只填了建筑学志愿,并坚持不服从调配。结果没有被第一志愿录取(笑),我就去了河北工业大学。那时,我常常跑去清华听评,钻研哈佛跟耶鲁的研究方向,制作自己的作品集。大四时,我如愿进入了德国gmp建筑事务所(北京)实习。那段时间的实习经历令人难忘。gmp做事的严谨,基于功能主义,对于落地细节的把控,对我今后的建筑理念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2012年秋天,结束在gmp的实习后,我又去MAD待了半年。MAD非常地国际化,中国、美国、英国、日本、冰岛,世界各地的建筑师都有。在那里,我交到了很多优秀的建筑师朋友。
后来,毕业季临近,我陆续收到各种offer,有北京的大型民营设计院,有总部在香港的建筑事务所。经过一番纠结和困惑之后,我还是选择了gmp。因为之前我做过太多“概念设计”了,我想做更多落地实操的项目,而gmp是落地做得最好的。
很久以来,我都想创办自己的事务所。本来最初规划是沿着大多数人的轨迹,去国外读一个名校硕士,有了更多的积累和沉淀之后,再回国开事务所。不过,在gmp两三年的时间里,我相继参与了几个大型项目的落地,包括天津滨海文化中心、连云港会展中心、杭州南站等。那段经历加速了我想法的落地。
阿勒泰机场扩建工程
2015年初,一次偶然的竞标机会,我跟团队凭借专业的方案赢得了阿勒泰机场设计竞标大赛,获得了机场项目的设计权。当时我就觉得趁着年轻,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不如放手一搏。于是,我决定裸辞,跟朋友一起创立了慕达建筑。通常来说业主不会委托一个项目给你,尤其是一家新公司,所以我们非常珍惜这次“入场”的机会。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还是有些冲动跟鲁莽的。但也正是因为年轻,也北漂着,才能不管不顾。后来,你再想找到这样的契机已经非常困难了。
NBD:我发现在机场项目成功竞标之后,慕达建筑并没有借此“一飞冲天”,反而是陷入到了没有项目的窘境。当时是怎样一种状况,后来又为何选择回到成都?
卢昀:当时的北京设计圈太“卷”了,事务所之间的竞争很不“健康”。那段时间真的挺困难的,我自己的钱花完后,还从朋友那儿借了一些钱维持生存。2017年夏天,在试水服装品牌,运营自媒体,做建筑学的设计辅导之后,我还是决定从北京搬到成都。
不同于北京,成都对于建筑师来说是一块非常有活力的土壤,愿意给年轻人机会。而北京有太多论资排辈的情况,年轻设计师只能长年兜兜转转于一些室内和咖啡厅之类的小项目。而成都的包容,为我们开辟了进入大型公共建筑领域的道路。回来不久,我们就接到了一个重要的委托项目,解决了事务所短期内的生存压力。
兴隆湖中信书店
后来,我们在200多个设计团队中“出线”,拿下了兴隆湖书店项目,并获得美国A+Awards设计大奖,在西南地区打响了第一枪。2019年4月,云镜·花园火锅店建成,并在伦敦Blueprint获奖,接着又获得了Archdaily评选的2019年度全球Top 50建筑和Archidaily2020建筑大奖。事务所也借由在成都的建筑实践,在国际上慢慢崭露头角。
NBD:我关注到你近几年在西南地区的建筑实践,都体现着一种强烈的理性主义倾向,追求功能理性与结构理性,最大限度地延续在地的历史与文脉,无论是隐藏在青羊宫的宽三堂、M50艺术酒店、红色混凝土筑就的岷江村驿站,还是在社交媒体大火的兴隆湖“水下书店”。在具体的建筑实操中,你是如何平衡及回应在地性与当代性的?
卢昀:你问得很好。其实我们在北京等地跟在西南地区的建筑实践是很不一样的。我最早在gmp学习的那一套德国体系,它本身是非常包豪斯,是经典的现代主义。如果直接把之前的经验照搬到西南地区肯定是不合适的。
于是,这几年我们都在思考着如何在西南地区融合建筑的在地性与当代性。我们针对不同的项目,深入挖掘背后的历史、文脉、场地、功能及构造,令其在当代的建造逻辑与呈现方式下,最大程度地融入原有的环境。
宽三堂中餐厅
像兴隆湖书店以“一本天上掉落的书”为故事起点,是对于公园城市和川西传统建筑语汇的回应;而M50艺术酒店项目则试图探寻建筑与传统音乐的关系,以“拨动琴弦”这套动作语汇推演出建筑形态,呈现在地文化;而“花园火锅”项目则着重展现建筑顺应自然而生的一种状态。
虽然在建筑领域,现代主义在中国是缺失的。但我们结合在地的历史人文环境,用当代的手法和技术进行创新“转译”,去呈现一种“未来东方精神”。这是目前我们所追求的。
云镜·花园火锅餐厅
NBD:米兰·昆德拉在小说《无知》的开篇用了大段篇幅对“乡愁”一词进行了多角度的词源学考据,试图去捕捉这一大众共有的复杂情感。这几年,我在不同场合及载体上“阅读”你的建筑语言时,感受到了一种在迅猛的城镇化过程中罕有的、内敛的“乡愁”。这种“乡愁”是在地的,也是世界的。我不知道,于你本人而言,这样的感觉是否准确?
卢昀:这个问题切入得非常地细腻深入。事实上,就我内心而言,并未去刻意追求标新立异。我是本地人,对于这里的山水及文化,有着特殊的情感,我希望能够借由当代的建筑技艺去“重塑”城市或乡村的肌理,去守护住那一份“乡愁”。
像是岷江村驿站,我们在强调在地文化的同时,探索多元的空间形式,建筑内部采用多功能分区设计,服务吧、休憩区以及展销区等。当地村民可以在这售卖自家酿造的桂花酒、手工艺竹编和微盆景,这里也逐渐成了一个“留得住乡愁”的公共空间。
每当夜幕降临,这所红房子仿佛“点亮”了整个村落。或许,这就是你刚刚所描述的那种在急速城镇化过程中渐渐远离我们的“乡愁”。
岷江村驿站
NBD:我在采访弗朗西斯•凯雷的时候,他有一句话令人印象深刻,“我们需要建造的居所,应该是一个可以相互慰藉、相互‘庇荫’的地方,人们可以从那里获得自豪感,以及持续的、鼓舞人心的力量。”但是我发现,我们现在很难从众多的建筑实践中感受到这种力量,很多的理念都浮于表面。这一点,上次MVRDV事务所的Winy Maas来成都的时候,我跟他分享过类似的感受。
卢昀:我们在建筑实践过程中,无论关注其在地性、当代性还是民族性、世界性,其背后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尊重人的尺度。我们在城市发展及更新的过程中,应该深刻考虑在地居民的尺度,其生活的轨迹,其生活的丰富度,以及一种自下而上生长的自由度。
但我们往往陷入了大拆大建、统一打造的窠臼,反而丢失掉了那种活力感与力量感。就像是每次经过长长的高架,去到街对面买咖啡。走在天桥上,你可以感受到人的渺小以及人与城市的那种割裂。我们的尺度,某种程度上是失衡的。
同时,我们也不能一味求新。像是法国、英国、意大利的很多城市都非常尊重那些老的建筑,老的事物。其城市的尺度也是宜人的,可以通过步行深入感受一座城市的肌理。
刚刚我们聊天时提到,就像张永和老师认为城市的尺度应该是——两个熟人分别走在街道的两边,可以互相看见,互相打招呼。这是我们应该追求的方向。
NBD:你此前分别在gmp和MAD待过,一个像是精密运转的仪器,一个则充满了各种奇思妙想。在过往及未来的建筑实践中,你有没有特别倾心的风格流派,或是有着某种想要表达的执念?
卢昀:整体来看,我们事务所这些年的建筑,有的充满了曲线,有的相对方方正正。它们都是根据不同的项目去呈现。
具体策略来看,在打造兴隆湖书店的过程中,我们整体预算充足,采用的是gmp那套管理体系,整体的落地效果非常出色。而在岷江村驿站,作为乡村振兴的新项目预算有限,于是我们采取了相对“低技”的策略,以简单的几何形态和清水混凝土作为建筑主体,尽可能地满足其功能性。
对我们团队来说,在预算范围和业主要求的基础之上,建筑的在地性和功能性是关注的重点。为此,我们会灵活地采取各种各样的策略。
岷江村驿站
的确,与很多建筑设计师相同,我们也希望像扎哈一样做出复杂的曲线,像诺曼·福斯特一样操刀预算惊人的建筑。建筑师总会有着各种各样的执念。但对于我们这样年轻的独立建筑事务所来说,我们更多时候必须“戴着镣铐跳舞”,优先考虑并实现建筑更多的现实意义。
像是有些建筑概念非常前沿,但是落不了地。而有的建筑落地了,却无法很好地融入在地环境,缺乏可持续性。建筑师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一座建筑背后所调动的社会资源是非常庞大的,我们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去做些“空中楼阁”。建筑对于社区,对于城市的意义,应该先于建筑对于自我的意义。
天府中医药博物馆
就像是我们正在彭州打造的天府中医药博物馆,总投资超过2亿,是未来促进当地中医药产业发展的重要载体之一。类似这样的项目,建筑师无法像其他中小型公共建筑那样“任性”,也不能“任性”。后续的使用与运营才是建筑的重点。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建筑是团队的产物。我必须听取各种各样的建议,在落地过程中不断去纠偏。建筑虽然有很多理念表达的空间,但和纯艺术创作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建筑一旦落成,就不属于建筑师了。它应该服务于更加广泛的人群。
海口西海岸南片区游客中心
NBD:其实,近些年的发展过程中,慕达一直都是一家非常“接地气”的事务所。与此同时,我也看到你还运营了设计学院,频繁地穿梭于国内国际顶尖的学校,像是美国耶鲁大学、哥大和英国UCL、AA等建筑名校。接下来,你想要重点聚焦的领域是?
卢昀:事务所的独立实践,每个阶段都会面临不同的挑战,从起初如何接项目,到团队的建立,后续的管理问题,以及如何进一步增强抗市场风险的能力。目前,我们的项目主要来自政府端的公共建筑以及一些大型企业的非商业地产项目。我希望未来将团队保持在20人左右,以精品化路线为主,用心打磨每一个项目,而非设计院那种量产化方式。
对很多独立事务所来说,对于大中型项目的控制力度较弱、对于落地的把控还有待提升。下一个五年,我们希望成为更加成熟的“落地型”事务所,从内部的工作流到外部的协调机制,都能更加地职业化、精细化。
之前我去伦敦拜访过诺曼·福斯特建筑事务所,他们整个的设计流程非常完善,每个项目从概念到落地,各个专业的配合,甚至到每一个家具和灯具,他们都能做到极致。当然,那是我认为很理想化的一种状态——把控到建筑的每一处细节。我非常希望锻炼出和他们一样的运营力及把控力。
此外,在不断进行建筑实践的同时,我还是想要保持一种先锋性与学术性,保持对建筑设计的活力与敏锐度,将我们建筑事务所及设计学院的成果与国际顶尖的建筑院校交流碰撞。我们也希望像马岩松老师那样,走出国门,用自己的建筑语言去“诠释”世界。
本文图片来源:MUDA慕达建筑
封面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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