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海关总署统计,随着外需恢复和部分订单回流等利好因素,2021年全国纺织品服装出口3154.7亿美元(该口径不含褥垫、睡袋及其他寝具),同比增长8.4%,创历史性新高。其中,服装全年出口1702.6亿美元,同比增长24%。数字振奋人心,但隐匿的危机也时刻伴存。
◎“订单回流”是2021年纺织业界热议的话题——有企业拿到大单,扩厂扩产;但也有企业艰难维持,利润率跌到最低点。同时,记者也注意到,进入2022年,纺织服装外贸面临的不确定不稳定因素在增多,尤其是海外产能逐步恢复。
每经记者 夏冰 每经编辑 陈俊杰
“订单回流”是2021年纺织业界热议的话题——有企业拿到大单,扩厂扩产;但也有企业艰难维持,利润率跌到最低点。同时,记者也注意到,进入2022年,纺织服装外贸面临的不确定不稳定因素在增多,尤其是海外产能逐步恢复。
老纺织人于建林对市场上的风吹草动格外敏感,2021年,她掌舵的公司利润率是成立10多年来最低的一年,“整体来说在国内竞争是‘蛋糕’变小了,来分的人多了。” 于建林说。
老牌代工厂东莞美伦织造有限公司,已将旗下3家代工厂整合优化,最终关停歇业2家,仅保留1家定位于中高端市场,生产工艺复杂、门槛较高的高附加值针织类产品。
回流也好,转移也好,优化也罢,退出也罢。面对整个产业链的变局,中国纺织服装行业将走向何方?
东莞美伦织造公司生产线车间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在2021年全年每日经济新闻追踪“订单回流”现象的系列采访中,不少商户向记者表示“订单确实有回流”,“询价和拿货的数量都增加,甚至有部分成衣制造企业的订单排到了2022年”。
安徽省最大的服装进出口公司——安徽服装进出口股份有限公司开发事业部负责人唐克日前接受《每日经济新闻》记者采访时透露,公司在2021年5月接到一笔价值超3000万美元的大单,是给过去曾经小单子合作过的美国针织服装类客户生产一批基本款服装。
2021年,受疫情冲击,东南亚地区的工厂无法生产交付这批货,在订单取消后,订单就从印尼、越南转移过来,为此,该公司还成立了“开发事业部”专门对接这笔订单。
“从去年6月份开始紧锣密鼓地搞生产,到10月份开始海运出货,目前这笔订单我们已经完成了80%左右,剩下的20%也将在今年4月份全部要出货。” 唐克告诉记者,这个订单比较巨大,因此,产公司在自己原有工厂的基础上,开发了一些新的工厂来接单。
唐克介绍,与越南、菲律宾等国家相比,中国纺织企业无论是设计还是设备均有明显优势,并不仅只是价格优势,中国企业配合完成订单服务的周期更短,且国内供应链比较全,而东南亚国家的产业链没有中国齐全,很多原料、面料还要从中国采购。
“比如有些批次的货,中国可能机器一开,工人成熟,技术熟练,一天就给干完活儿,但到了东南亚国家,可能他们需要一个星期搞完,速度效率上,我们能让客户更放心些,来自欧美的大单签约正是建立在前期固有合作互信的基础上,才从海外转移到国内。”唐克说。
来自安徽的涤纶面料生产企业负责人胡旺财告诉记者,公司出口的产品主要是偏薄一些的涤纶布料,客户是ZARA这样的工厂直接采购,从整个2021年的订单增长情况来看,面料出口实现了20%增长。“即便是在疫情之前,这种增长表现也是不错的,海外订单回流应该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那2022年公司是否还能再接到这些回流订单?唐克对此表示“谨慎乐观态度”。
“竞争还是很激烈的,据我们圈子周围问到的面料厂,他们说目前面料已经有不少往东南亚发了,回流现象可能没有2021年那么明显。目前我们和这个客户在来回意向洽谈中,目标是争取再拿下这个客户5000万美元的订单,合作是建立在前期铺垫的基础上的。”唐克表示。
纺织服装出口市场充满变数, 在疫情中求生的中小纺织服装企业或许体会更深。
2021年以来,服装上游原材料价格一路上涨,盈利难成为摆在中小企业面前最大的课题,企业面临“增收不增利”的现实困境。
“我们分布在国内的四个工厂总订单额加一起,实际去年达成比初始保守预估上涨40%,和2020年同期比实际上涨10%,主要得益于新客户群体的开拓和品类的扩充。因我们起订量少、操作流程交期快,且对供应链要求也比较高,因此,公司算是目前国内运动比赛服装类行业工厂中,比较有高附加值的服装加工生产企业。”上海美度纺织品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上海美度)创始人于建林告诉记者。
上海美度成立于2004年,公司拥有南北2座全资自营工厂,员工1000人,专业从事外贸梭织、针织运动服装加工,以欧美中高档运动和赛事服装制造为主,出口的产品主要是全球各大赛季的队服、如球员服和球迷服,以及专业户外越野、户外休闲服等。
作为一个在纺织圈摸爬滚打二十多年的老纺织人,市场上的风吹草动于建林都格外敏感。
“我国是国际上纺织产业链最完整的国家,纺织服装业具有较强的竞争力。尽管占据产业结构优势,近两年来企业面临的生存挑战仍难度不小。”于建林告诉记者:“生意越做越累,利润空间不断被蚕食,加之从业以来从未见过的2021年原材料疯狂上涨行情,从目前我们核算下来的业绩来看,公司的利润率达到了成立10多年来最低的一年,可以说是接近‘没有’了。”
于建林说,首先是原材料、人工费都在涨。国内棉花、涤纶、粘胶等纺织原料商品价格去年以来出现了一波强劲走势,原材料的上涨摊派到具体制衣中大概涨50%-60%,人工费涨10%-20%;后期加工出货都是空运,空运费也大涨;另外还有人民币升值汇率波动的压力。在这样的成本压力下,即便是已经适度调高了海外客户的订单价,但“摊到利润中依旧是杯水车薪”。
“订单回流这个事情,对我们这类‘小而精’的工厂影响是不大的。纺织行业是一个劳动密集型行业,对于人工成本的敏感度非常高,订单回流主要是给那些能大批量接单,且没有什么附加值的、低端大批量生产的代工厂们带去机会。但是,就算去年订单回来了一部分,那随着东南亚国家疫情趋于稳定,这部分订单逐步转去东南亚是必然的趋势。那咱们为了这部分订单去增加了很多额外的工人,疫情过后,海外供应链产区调整,怎么处理多出来的产能?”在于建林看来,一旦东南亚国家生产能力恢复,国内生产成本优势降低,订单转移和全球供应链重塑是必然的趋势,因此企业不能为眼前增加的一些回流订单而盲目扩张产能。
“去年到今年,对我们的来说,首先考虑的是活下去,先少赚、不赚,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提升自身的能力和效能,我们仍需打磨技术、工艺和流程,弥补在技术上面的不足。产能方面,我们去年曾经在东南亚诸如越南、缅甸等地考察过,等今年疫情稍微稳定些,我们几个创始人初步有在海外设厂的打算,这样做的目的,是让企业能及时发现和寻找到更优质的供应链,服务好客户的同时能够抓取到更适合我们的利润点,让企业有可持续发展的能力。”于建林说。
在纺织业圈子中,近几年,随着国内人工成本的提升,确实有不少代工厂或品牌将工厂搬迁至越南、缅甸、孟加拉国、印尼等东南亚国家。
在于建林看来,东南亚和印度向欧美、日本出口成衣可以享受特殊免税政策,相较之下利润可增加10%以上,另外,人工等因素也决定着生产成本整体会更低于国内,个别产品综合下来成本甚至会是国内的五分之一。
相比上海美度利润濒临临界点的尴尬境遇,来自广东东莞的一家专业承接国际二线奢侈品牌(杰尼亚、阿玛尼)等服装的代工厂,他们的日子倒稍微要宽松些。因为早已嗅到危机的他们,已经提前打响了从国际代工到国内精品内贸代工的突围战,目前,还有进退可选的空间。
鄢超就供职于东莞美伦织造有限公司,作为工厂的业务骨干,鄢超这两年被抽调负责管理公司整体的内销代加工业务。
这是一家有着30多年历史的老牌代工厂,订单量最多的时候曾有三个大型千人工厂。从发展路径来看,这家公司走过创立时等着“投喂订单”的初代被动代工模式,到今时今日的“外销+内贸”两条腿走路的新型制造业高质量发展代工厂模式。
鄢超说,早在疫情发生前,这家被市场“内卷”挤压得机会越来越小的老牌代工厂,就已将旗下3家代工厂整合优化,最终关停歇业2家,仅保留1家。可为杰尼亚和阿玛尼等优质欧美奢品老客户代加工针织服饰类产品,另外还有一大部分的产能要满足公司出口转内销的需要。受内需市场驱动,叠加稳定的海外老客户订单,公司这几年的经营情况好转,营收稳步增长。
“从公司的发展策略来说,调整后,公司优化掉诸如围巾、袜子这类技术含量偏低、利润低的低端产品线,现在工厂有研发团队、有设计团队,面料采购上整体国内也都能满足,综合来看,我们已经算是东莞这边这类服装企业中比较有竞争壁垒的公司。”鄢超说。
在鄢超看来,最近几年随着人工上涨,订单量减少,周围很多中小型代工企业都倒下了,公司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积累的老客户比较好;另一方面就是及时调整定位,主要定位于中高端市场,门槛较高。
“比如我们的‘毛织18针工艺’,这也是当下国内针织领域最棒的工艺了,非常有挑战性,这样的精品工艺,东南亚国家暂时还生产不出来。”鄢超说,订单回流的问题在他们公司这儿不明显,因为疫情发生后到现在,“这些单子就压根儿也没有转移到东南亚去,我们目前的接单已排到2022年秋冬季,目前工厂已生产完这批准备4-5月销往意大利的货,这批货在海上两个月后,预计于6-7月份抵达客户处”。
鄢超认为,目前,公司调整后的战略非常清晰,既能找到合适的客户,也能有合理的利润空间,希望公司在打开内销的代工模式上也能发展平顺。
“欧美这些奢品客户的要求是非常精细高标准的,他们还是非常喜欢我们这种带研发设计的生产服务商,并且我们交货很及时,涨价加价空间也很合理,应该说短期内,欧美日这类客户暂时还离不开我们这些代工厂。应该说,他们对中国的服装产业供应链还是有依赖的。”鄢超说。
采访中,无论是于建林还是鄢超,都在向记者反复强调要实现“高附加值”的产品目标,这需要在公司的实际运营中,一方面继续加强产品研发力度,提高产品质量和客户认可度,不断增强综合竞争力,提高市场占有率;另一方面,还得加强管理,狠抓生产标准化,以精细化管理不断提升人效。
“纺织制造下各细分领域多属于劳动密集型产业,长期以来自动化与精细管理程度较低。优秀企业持续投入研发与管理改进,在自动化、物联网等领域加大投入,提升生产效率。”中信证券纺织服装行业首席分析师冯重光对记者说,近年来,伴随产业向东南亚迁移趋势,我国纺织服装企业数量已逐年下降,中小纺织服装企业由于竞争实力不足,抗风险能力较差,有逐步淘汰出清的迹象,疫情催化加速着行业集中的速度。
据海关总署统计,随着外需恢复和部分订单回流等利好因素,2021年全国纺织品服装出口3154.7亿美元(该口径不含褥垫、睡袋及其他寝具),同比增长8.4%,创历史性新高。其中,服装全年出口1702.6亿美元,同比增长24%。
数字振奋人心,但隐匿的危机也时刻伴存。
统计数据显示,中国服装出口自入世以来稳步增长,到2014年出口额达到1862.8亿美元顶峰,随着国内生产成本上涨、国际采购趋势转移导致出口额逐步下降,2020年受疫情影响出口额降至1413.1亿美元,跌落回10年前的水平。那么,2021年发生的订单回流,是不是说明中国纺织服装产品出口优势还在?
安永咨询服务合伙人周亮在接受《每日经济新闻》记者采访时表示,自2020年6月以来,中国进出口贸易逆势上扬,不断刷新历史最高值。这是疫情中中国体制优势和正确应对策略造成的,目前来看仍将持续一定的时间。
武汉大学客座研究员唐大杰则认为,纺织业订单回流的主因是中国防疫措施得当,产业链没有断裂。而海外纺织业较发达的国家则没这么“幸运”。“纺织业外移本来是一个大趋势,是从成本高地向成本洼地流动的自然规律。但疫情阻断了转移过程,对于中外各方都有损失。疫情得到控制后,纺织业等部分低端制造业还将继续外移,可能策略和布局会有一定变化。”
整体而言,国际产业链和供应链布局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周亮认为,未来产业总体将呈现多元化和区域化的布局,疫情进一步加剧了贸易保护主义思潮的抬头,当前的繁荣或是不可持续的。
专家们谈到订单回流的繁荣不可持续,并非毫无根据。
记者注意到,进入2022年,纺织服装外贸面临的不确定不稳定因素在增多。一方面,奥密克戎变异毒株给全球贸易蒙上阴影。另一方面,国际需求复苏势头放缓,国际纺织采购订单布局再度面临结构性调整。再次,外贸企业遇到的原材料价格上涨、运力紧张运费上涨、劳动力成本提升等困难还没有完全缓解。
面对这些风险和挑战,纺织行业的韧性和高质量发展能力能否在2022年再次经受住考验?
对此,周亮谈到,产能转出并不是坏事,反过来产能回归也未必是好事。国内不断上升的土地、劳动力和环境等要素成本要求中国进行产业结构调整,低附加值劳动密集型产业外移有利于中国发挥人才、科技的高端要素红利,占领产业价值链高端环节。相对应,成衣制造的回归则因为原料和市场两头在外,并没有创造太多的价值,反而消耗了大量社会资源。值得注意的是,去年9月,国家发改委对广东、江苏等传统服装大省都提出了能耗超标一级预警。“更可怕的是,如果回到世界工厂的惯性思维中,将阻碍企业投入资金进行技术改良和研发创新”。
物产中大欧泰有限公司产研部经理周文科也认为,目前的产能回归是暂时的,随着东南亚复工复产,订单流向应该会逐步回归到疫情前状态。“中国服装出口下行是大趋势,国内的土地,人工,能耗费用等相较东南亚已明显处于劣势,同质化产品竞争已没有优势,出口减少是必然的长期趋势。”
“订单回流的情况在原料端并不明显。主要是下游纺织品环节,疫情使东南亚产能受限,而国内产业链更为完整,对产品的消化能力更强,供货品质和周期易把控,订单转移到国内也正常。”作为已经拥有“原油炼化-PX/乙二醇-PTA-聚酯-化纤”新型高端纺织产业链的化纤龙头盛虹集团,公司相关人士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介绍,从2020年二季度国内疫情得到有效控制以来,内需迅速恢复,基本上90%左右的产能都优先给国内下游供货,“出口反而在海运成本、账期等方面处于劣势,再加上国内产业链完备,大部分同行都会把满足内销需求排在第一位”。
那么,未来的中国纺织服装产业如何改变和摆脱低附加值发展模式?如何破局大而不强的局面?如何摆脱利润率持续下降的尴尬境况?
“中国服装行业竞争优势体现在产业链的完整和纵深,并逐步向高端差异化延伸。劣势是要素成本提高造成的生产成本提高,加上双碳目标下对能耗的控制,是未来低端纺织服装行业的瓶颈;另外,人口老龄化及就业观念的改变,用工紧张造成的用工成本增加这些都不可扭转。”周文科认为,未来的持久发展切不可单纯依赖回流,只有发展原创设计,打造服装、面料、纱线的品牌,从差异化和品牌化入手来提高产业附加值。
周亮则谈到,此前国内纺织服装行业下游缺乏品牌,上游缺乏核心技术,整体呈现纺锤形结构,大而不强。“十三五”以来,上游材料如碳纤维研发不断突破,下游中国品牌不断兴起,中游高污染低附加值产业或是转移,或是增强自动化和数字化提升,整体产业竞争力大幅提升。“中国的优势在于庞大的消费市场、完整的工业体系和巨大的工程师红利”。
2022年疫情之下,可以预见的是,服装行业面临的外部环境更趋复杂严峻,各类不确定因素对国内外市场需求持续恢复将产生一定冲击,如果我国要想持续保持纺织服装行业在国际上的竞争力,那么产业链升级成为最主要的方向。
“中国是世界第一大纺织生产大国和出口大国,中国纺织服装业的中心地位是多年来发展而形成的,体现在技术、质量、品质、品牌、人才、产业链、供应链、技术链、创新链、价值链等多个方面。”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现代经济管理研究院首席专家洪涛教授告诉记者,当前,中国的服装出口也正在由大国向强国转型升级,服装出口已经完成由数量向质量提升的方向转型,且具有较好的成效。
就如何改变和摆脱过去国内纺织服装加工生产低附加值发展模式问题,洪涛提出,通过数字化、“网链化”发展,才能解决降本增效,增强竞争力的过程。他认为,随着疫情防控常态化适应后,我国纺织服装业整体利润率还会进一步提高。
“中国完全有条件也有能力掌握国际纺织服装产业的定价权和产业链条价值分配权。”周亮表示,未来,上游要做到坚持科技创新,持之以恒的进行正向研发,通过时间的积累冲击材料高峰;下游则要塑造品牌,创新商业模式,中游要进行规模化和数字化转型。
采访中,多位专家向记者指出,尽管目前来看,美国、欧盟、日本对中国服装产业存有依赖,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找不到替代者。当下,疫情的发展仍有不确定性,纺织服装外贸企业接单应该要更理性谨慎。未来只有不断掘新盈利模式,发展新技术,绿色低碳可持续发展,这些综合举措加码,才能让纺织服装行业更具国际话语权。
“高附加值体现在技术、质量、品质、品牌、人才、产业链、供应链、技术链、创新链、价值链等多个方面,当前的数字化转型是重中之重,企业应该在当前加快数字化转型完成纺织服装业的产业升级。”洪涛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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