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经济新闻

    义务送药人吴悠:一位武汉教师、编剧和rapper

    每日经济新闻 2020-03-27 12:21

    到现在为止,吴悠已经给近2000户人家送过药。两个月了,这座城市“解封”的消息也传来了,不管是药、消毒水还是自热米饭,吴悠都决定继续送下去,“以前想说送药送到我被传染上肺炎的那天,现在我想说,送到不再有人需要我”。

    每经记者 郑洁     每经编辑 张海妮    

    送药途中的吴悠。图片来源:吴悠微博

    暮色席卷而来,二七长江大桥上,远处山峦的边缘还留有粉红余晖,吴悠头顶上,一盏盏黄色桥灯倏忽而过,仿佛通向春日和未来。 

    3月23日,武汉的一个傍晚,吴悠送完物资骑着电瓶车回家,下午他去了吴家山,离他家“超级远”。从1月23日“封城”后,除了短暂的几天停歇,他义务给在困境中的武汉人送药品、口罩和食物,已经两个月了。 

    期间的几天停歇,也是因为被举报和奶奶脑出血住院——前电影人吴悠几十天的送药经历,跟他挚爱的电影一样,有“起承转合”,有困境也有高潮,充满戏剧张力。 

    多家媒体采访了吴悠,央视称他是“心中有光的普通人”,国家广电总局指导的纪录片中他被称作“三镇好人”,而荧幕背后,义举并非一时兴起。吴悠不是一个单薄的正能量符号,内在动力来自正反两面,不仅是做好事,也是与冷漠战斗。 

    “我一直比较坎坷。从小父母离异,父亲长期缺位,自己也生过大病。”这些挫折和新增的微博百万粉丝他都“没特别看重”,但出身于新闻学,吴悠并非不懂如何使用注意力,“接受采访也是想表达我的观点:理想的社会不是一个英雄保护很多普通人,而是很多普通人互帮互助。” 

    疫情发生后,吴悠和来自四面八方汇集于三镇的其他人一样,找不来床位,治不了病人,完成不了抗疫的宏大叙事,但他们却用个体的行动与病毒对抗,简单符号背后,他们有丰满的性情和爱好。 

    萤火成辉,他们心中的光足以照亮武汉的夜。

    吴悠某次的送药路线。图片来源:吴悠朋友圈

    带着00后学生送药 

    2月11日,吴悠骑着电瓶车从武昌区出发,一路向北,经过江汉区到青山区,到工业二路时,已经是深夜11点多。江城冬天阴冷,气温低到零度,昏暗路灯中,往返近90公里,无论对于最多能坚持30公里的电瓶车还是电瓶车上的吴悠,这趟行程已超过极限。 

    “电瓶车半路就没电了。”吴悠到公共厕所充电,到群友家充电,然后在群友家“距离他很远地吃了碗粥”,又接着走,后来手机也没电了,“也是群友送来充电宝,大家接力相互帮忙,最后把药送到‘四月’的手里”。 

    疫情期间,人人自危,这时候群友间奋不顾身地互相帮助,颇有几分“九头鸟”根子里的江湖义气。这些群友都来自吴悠建立的送药互助群,自1月25日开始,吴悠把家中剩下的口罩挨个儿送给小区的老人,吴悠的学生黄新元跟他一起送口罩,这个00后的男生目睹了找酒店隔离的八旬老人无口罩可戴的无助后,决定和吴悠一起,替身处困难中的人跑腿,给他们送药。 

    就这样,吴悠骑着电瓶车,黄新元骑着自行车,两个人分头送起了药。求助的人越来越多,每天早上吴悠都要回复上千条消息,一开始,药、口罩、酒精都是吴悠自行买来免费送给病人,“我大概垫了1万多以后,支撑不住了,药就不免费了,(但)我送过去免费”。 

    物资紧缺时期,“送过去”也不是一个简单的活,最困难的时候,吴悠和黄新元往往要跑十几家药店才能买到连花清瘟胶囊或者酒精。 

    逐渐地,送药求助群里的人越来越多,送药的范围也慢慢从吴悠居住的小区附近向外延伸。“四月”是在武汉市青山区居家隔离的新冠肺炎疑似病人,她给吴悠发了家人的确诊单,前后向吴悠求助了七次。 

    最开始吴悠有些犹豫,“四月”家已邻近黄冈,远远超过电瓶车的骑程,“但她和家人没有药了,知道可能会骑不回来,(但)我实在不忍心拒绝”。这趟跑回来后,吴悠在取暖器旁站了很久,双腿才恢复知觉。 

    武汉当时全城封锁,“骑不回来”意味着可能露宿街头。但半个月前的一次送药经历,给了吴悠自己是在“救人命”的启示。 

    那次,两位确诊老人居家隔离,出现了呼吸困难,儿女不在身边,又无法自行买药,他们在黄石的亲戚找到吴悠,请求他帮忙送一趟。过了三天,老人的亲戚前来感谢,“他说那是非常关键的救命药,靠着那些药挺过了那几天后,两位老人被社区送进了医院治疗”。 

    于是,吴悠像文章开头那样,骑向了青山区,他规划了路线,除了“四月”,还给其他8位求助者送药,小电瓶车跑了快90公里,花了快16个小时,吴悠喜欢音乐,一路都在听歌,“我就当听了十几个小时的歌”。

    受助人送给吴悠的礼物。图片来源:吴悠朋友圈

    2月中旬,黄新元开学了,但吴悠免费送药的路上反而有了更多同行者——吴悠的朋友和一些网友也加入进来,一些志愿者会把整理好的求助资料发给他,方便送药;隔离和治疗的病人加入进来,分享治愈经验;心理咨询师和医生也加入进来,进行线上问诊;痊愈了的患者在群里讲笑话、发红包,给还在治疗的人打气。

    从接受帮助到帮助他人,将得到的温暖传递下去,吴悠所建的送药群里,有他理想社会的缩影。 

    除了黄新元直接参与到吴悠的送药事业中外,更多的学生和学生家长,为遇到这样的老师而感到幸运,每天给他们的“老吴”发鼓励消息,有个“很轴”不爱表达的男生,还写了一千字的小作文给他,让吴悠十分感动。

    那封让吴悠非常感动的学生来信。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吴悠是学生眼里那种“很酷”的老师,触碰一切新鲜事物,LOL玩得“6”,free style也唱得好,相比严肃的师长权力关系,他更愿意做学生的朋友。无论如何,对于一个教师来说,能将自己的价值观言传身教,在学生甚至公众中产生潜移默化的作用,是值得骄傲的事情。“有人说我作秀,其实我只想做给我的学生看。”吴悠认为,行动本身能承载千言万语,“我想让我的一些叛逆的男学生知道,这个世界上是有好人存在的”。

    图片来源:吴悠朋友圈

    戏如人生,前编剧不考虑流量变现 

    日月轮转,武汉的春天在不经意间就来了。吴悠的Vlog镜头里,季节的流转被记录下来,天气不再阴沉,道旁树枝绿意纷乱,电瓶车骑过,偶尔还能瞥见樱花。 

    拍Vlog的想法,是吴悠送药半个月后开始有的,他学新闻出身,之前做过编剧,参创的作品《一江春水》送审国外电影节,拍片记录水到渠成。 

    吴悠欣赏韦斯·安德森和王家卫,在他看来,他们都能用视觉本身传递信息和服务主题。而吴悠自己拍的Vlog主题十分清晰,“最开始是为了回应争议,后来就想记录下武汉的真实情况,反驳一些网上的歧视言论”,而从Vlog的剧情来看,前电影人吴悠的送药经历充满戏剧性。 

    首先是争议涌来。在送药的路上,吴悠“几乎每两天”就要被人质疑作秀。在线上,对吴悠的送药动机、药价的质疑也未停过。2月26日,吴悠接到工商局电话,有人举报他非法高价售卖药物。 

    吴悠在公安局被问询了5个多小时,监管部门抽丝剥茧,确定吴悠没有任何问题,“唯一有点做得不到位的地方是,我没有医药执业资格,不能售卖药物,但是捐赠方是有医药资质的”。最初,吴悠垫钱买药送药,后来有个基金会替吴悠付了这笔垫资,也有其他基金会陆续捐药给吴悠,“中间有段时间,因为怕发生哄抢,跟捐药方商量是半价出售药品,举报这件事后,药就都免费送了”。

    吴悠收到的捐赠物资,他骑着电瓶车把它们送出去。图片来源:吴悠朋友圈

    被举报本身事情不大,起码吴悠这么认为,由于送药程序和捐赠账目一直公示,吴悠一点都不怕,“除了有点委屈,我反而觉得是有关部门的调查让我更清白了,这是最权威的结论”。 

    让吴悠难受的是另一件事,他奶奶突发脑出血,由于被监管部门询问,吴悠没能在急救中帮上忙。 

    吴悠跟奶奶感情很好,小时候父母缺位,他是被爷爷奶奶“散养”带大的,“我起点就比别人差,一出生就处在漩涡里。”吴悠担任编剧的《一江春水》的剧情,就是他把自己的亲身经历写了进去。电影里,女孩的父亲为了吸毒,把她攒了多年的杂志卖了四十多块钱。 

    好在事情最终都得到了解决,父亲重回正道,吴悠的奶奶也经过志愿者们帮忙,被送进医院做了手术。而在更广义的送药道路上,无数接受过吴悠帮助的人,也在线上线下为吴悠奔走呼号。 

    “人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悲伤还是快乐,都要走下去。”风波过去,吴悠很平静,他谈起了最喜欢的电影《降临》,这部由特德·蒋的科幻小说改编的电影,在他看来有理科生书写人性和群体观念的极致浪漫。 

    而最让他迷恋的桥段,是外星人在帮助地球人后说:“现在我们帮助你们,三千年后我们也需要你们的帮助。”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对他这段时间经历的隐喻——帮助了别人,也被别人帮助。 

    除了奶奶入院外,吴悠义务助人后的另一个命运的惠赠,是微博上的百万粉丝。在坚持义务送药后,吴悠的粉丝数从几百人增长到103万,很多带货博主也比不上,在注意力经济时代,这是一笔立等可取、同时过期不候的“巨款”,对因病中断编剧生涯的吴悠来说,这也许是一个重启电影梦的机会,但他拒绝了。 

    “我不会用流量来变现,确实有广告商找到我,但我都拒绝了。”吴悠认为,“哪怕从在商言商的角度讲,现在也不适合”。另一个理由是,吴悠认为名利的诱惑有时候就像毒品,他想防患于未然,“有些事目前做了会动摇我现在的决定,就像我不抽烟不喝酒,因为我知道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的无底洞”。 

    疫情过后,吴悠想脱离人设,他最想做的事情,是在长江轮渡上看看武汉。

    日月穿梭,武汉迎来了又一个春天。图片来源:吴悠朋友圈 

    一个rapper的态度:疲惫不是麻木的理由 

    “其实,我是一个rapper。” 

    这是吴悠朋友圈的签名。25岁的吴悠热爱嘻哈,送药时,耳机里一直放着Higher Brothers、C-Block的歌,这些歌使得凛冽寒风下骑行的时间不那么漫长。大学开始,吴悠逐渐接触嘻哈音乐,“喜欢嘻哈是因为它难”,吴悠半开玩笑地说,年少轻狂,有挑战性的事儿才刺激肾上腺素,“学做菜我一上来都是香辣虾这种大的”。

    在整个采访中,吴悠“keep real”的态度贯穿始终,“我本身就不是个喜欢默默无闻做好事的人”,吴悠很坦诚,他频繁接受媒体采访,除了回应质疑和宣扬价值观,还希望“能借助媒体的力量帮奶奶找到医院”,从小被老人带大,吴悠跟爷爷奶奶感情很深。

    作为一个rapper,吴悠的态度和行动很鲜明,“肯定不是送药群友举报我的,因为群里的一切都公开透明”。他猜测,举报他的人要么是不了解事情的网友,要么是药贩子,“如果是网友,我很希望你以后做事前三思;如果是药贩子,那你真的太愚蠢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会一直坚持义务送药”。

    在吴悠的逻辑中,药贩子举报他是不愿看到商机失却。“这帮人就是想发国难财,对我来说他们是自私的、肮脏的、丑陋的人。”出于对父亲曾经的行为的鄙夷和想“赎罪”的心态,吴悠决定做个好人,“推动我这样坚持两个月的,其实是正反两方面的能量,不仅有光明的力量,也有愤怒,我很鄙视那些自私冷漠的人,我憎恨一切社会的黑暗面”。

    这是来自一个rapper的抵制,吴悠希望能用自己的行动感化周围的人,每个人都做出一点贡献,让整个世界更加光明,吴悠不认同一切被生活的疲惫打倒不作为的行为。

    “麻木的人是没有眼界的,他们觉得这一切都不关他们的事,自保为上。但是真的不相关吗?明明是相关的!”吴悠微微提高了声音,不管能不能达到这种理想化的状态,“反正只要是对的,搞了再说,这是武汉人的精神”。

    “武汉是个特别值得我这么做的城市。”有一天,吴悠送药途中经过首义广场,这是武汉市的地标性建筑,“那是一个黄昏,曾经喧哗的广场一个人都没有,夕阳的余晖照在广场的雕塑上,我觉得特别美”。吴悠的叙述中饱含画面感,这些雕塑是武昌起义中的英雄塑像,“那一刻,曾经我觉得假大空的东西突然具体起来,我理解了一百多年前起义的人们,他们可能也没想那么多,觉得只要是对的,搞了再说”。

    暮色中的武汉。图片来源:吴悠微博截图

    到现在为止,吴悠已经给近2000户人家送过药。两个月了,这座城市“解封”的消息也传来了,不管是药、消毒水还是自热米饭,吴悠都决定继续送下去,“以前想说送药送到我被传染上肺炎的那天,现在我想说,送到不再有人需要我”。

    吴悠拍了两张送药途中的照片放在微博上,落日熔金,马路上的虚化白色线条有种“在路上”的感觉,照片上面,他标记了武汉的定位,写了一句话:“我爱这一切就像爱生命”。

    图片来源:吴悠微博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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