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经济新闻

    不愿回家、不敢靠近亲人 6万新冠肺炎康复者如何面对愈后生活?

    每日经济新闻 2020-03-16 22:26

    尽管担心和疑虑还在,和“死神握过手”的经历也让他们中的部分人变得豁达起来。康复患者文婷说,等她身体完全恢复,她也想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帮别人。她在医院治疗时,小区实行全封闭管理,在志愿者的帮助下,她妈妈的一日三餐才得以保障,这让她感受到了互助的力量。

    每经记者 鄢银婵 滑昂 岳琦 陈晴    每经编辑 汤辉    

    出院30多天后,马成来到湖北省中医院康复门诊,他对医生说,自己偶尔还会感觉轻微的肺部疼痛和呼吸吃力。他难以诉说的,是心理上的创伤。

    20多天前,他的父亲在感染新冠病毒后撒手人寰。他不能告知在方舱医院住院的妻子,也不能告知在某家定点医院治疗的母亲,“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担心她们病情反复。”马成对记者说。

    这是新冠肺炎疫情阴霾下一个武汉普通家庭的命运,有人离去,有人痊愈,还有人在治疗。截至3月15日24点,全国累计确诊80860人,累计死亡3213人,累计治愈67749人,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的不幸或万幸。

    和马成一样,这6万多名治愈者的血液里或许永远都保留着新冠病毒的抗体,疫情带来的伤痛也可能永远存在于他们的记忆。如何重启愈后生活,是每一名治愈患者都要面对的问题。

    《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近日采访了多名新冠肺炎治愈患者,有人积极向上,忘却痛苦让自己活在当下;有人小心谨慎,担心“复阳”;还有人因亲人被自己感染,内疚与自责挥之不去。

    病好了,他们不愿意回家

    2月11日,一位康复患者微笑走出武昌方舱医院

    图片来源:每经记者 张建 摄

    2月23日,文婷走出武昌方舱医院的大门,阳光洒在她的脸上,身上暖暖的,健康的感觉回来了。

    和16天前住进来时相比,她的行李箱里多了一张出院证明。这张薄薄的纸上,打印了文婷的个人信息、住院情况和离院建议,并加盖了武昌方舱医院的专用章。文婷说,她要好好地保存这张纸,这是她28年来第一次距离死神那么近,“以后遇到任何不幸、不如意,这张纸都会提醒我,我是和死神握过手的人,还有什么迈不过的坎?”

    据武汉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2月22日发布的公告,当日起,新冠肺炎治愈出院患者完成医院治疗后,应到指定场所统一实施为期14天免费的康复隔离和医学观察。观察期满,身体状况符合条件的解除隔离。

    “这样挺好的,我也不想这么早回家,隔离时间久点,安心。”文婷说。

    文婷是湖北襄阳人,妈妈退休后也来武汉照顾她。她们原本预定了1月23日下午回襄阳的车票,但1月22日晚上文婷突然发烧,打乱了她们的计划。

    “(1月)28号确诊的,但是医院没有床位,让居家隔离,我只能回来。”文婷说,还没有去方舱医院的近10天,是最煎熬的日子。“我妈下楼去买菜,碰见平常一起跳舞的邻居打听楼栋里的确诊患者究竟是谁,她只能默不作声,但心里其实挺难受的。”

    3月9日,文婷结束康复隔离回家。那天,社区派车把她送到了小区门口,因为担心碰到熟人,她还专门戴了一顶帽子,从踏入小区大门的那刻起,文婷就感觉周围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到了家,房门一开,她才觉得有点安全感。

    在方舱医院或康复隔离点,周围都是陌生人,但新冠肺炎患者这一个共同身份却让彼此惺惺相惜,身份上的透明,也让文婷心里觉得亮堂;而回到自己的小区,新冠肺炎患者这个身份多少让她觉得自己有些特殊,心里也跟着遮遮掩掩起来。

    对自己新冠肺炎患者身份讳莫如深,文婷的担忧并不是没有原因。家在孝感的王黎因为自己和父亲先后被确诊前往医院治疗十余天,家中只留有母亲一个人,痊愈后回家才知道自己住院的这段时间,因为家中有两个新冠肺炎患者,母亲一度被楼下邻居数落和歧视。

    “谁也不愿意生病,生病也不是我的错。”文婷说,这段患病的经历她也不打算让公司知道,“免得大家心里忌讳”。

    回家了,却不敢靠近亲人

    湖北省中医院新冠肺炎康复门诊

    图片来源:每经记者 张建 摄

    3月5日,首个新冠肺炎康复门诊在湖北省中医院开始接诊。3月12日,《每日经济新闻》记者在现场看到,这里的医护人员和新冠肺炎定点诊疗医院医护人员一样,依然穿着层层防护装备。

    来康复门诊的都是核酸检测连续为阴性、符合出院标准的患者,但我们对这个病毒仍然存在未知盲区,因此在防护上不能掉以轻心。湖北省中医院感染科副主任医师肖中明说。

    除了医护人员全面戒备外,还有不少细节都在说明这家康复门诊服务于新冠肺炎治愈患者这一特殊人群。比如,为了避免患者集中聚集,目前该康复门诊实行预约制,每天总预约人数不超过30人,且保证每两名患者之间的空档时间不少于15分钟;此外,康复门诊主要提供一些穴敷、艾灸等方便操作的治疗。“扎针等治疗没有开展,要尽量避免患者长时间在医院停留。”肖中明表示。

    “按照医学标准,我们已经治愈了,可是不论是我们自己的行为方式,还是我们看到其他人的行为方式,都在提醒着我们,真正的治愈还没有实现。”马成说。

    34岁的张丽在经过18天住院治疗、14天康复隔离后,3月10日,她所在社区派车来酒店接她回家。上车后,她发现车内经过简单改装,驾驶室和后面的座位被隔开,突然增加的这一道物理屏障让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其实我非常理解这是一种正常的防护,但是又总觉得这些防护无时无刻在提醒着我自己不正常。”有着相同经历的文婷说,一边“玻璃心”,一边豁达,就是自己这段时间内心的真实写照。

    张丽说,自己和一些病友聊过,除了规定的康复隔离14天,很多人都希望在外面继续多隔离一段时间。“当时和我坐同一个车出隔离点的病友,还和社区商量能不能找个酒店继续隔离,但是现在酒店不好找,都被征用了。”

    在康复隔离点时还有一个病友让张丽印象深刻,一个四五十岁的大叔,一家人都感染了新冠肺炎,分散在各个定点医院和方舱,幸运的是症状都不严重;近期他的大女儿已经回家,他是第二个回家的,相聚就在眼前,他却日日忧心回去后复发。

    张丽也担心复发。她说,当时和自己一起从医院到集中隔离点的有11个人,在隔离期间因为是单人单间,大家并没有交流,直到出隔离点才知道,有人因为“复阳”又回到医院了。

    “不想回家”的另一面,还有着最朴实的想法——对治愈后病毒的不确定,不愿意拖累家人。

    回家的第一天,张丽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不敢多和家里人说话,担心自己吐出来的飞沫含有病毒,会传染给家里人;而在隔离点一般晚上9点多睡觉的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到深夜12点多才睡着。89岁的奶奶见张丽回来了,缠着要她陪着打牌,她也不得不拒绝。“32天都没回家,其实我也想家,但想家和家人健康比的话,还是家人健康比较重要一点。”张丽说。

    “亲人就在身边,可我却不敢靠近。”正成为不少新冠肺炎治愈患者的真实状态。

    3月12日,武汉东西湖区一处康复隔离点内,医护人员正在带领患者做运动

    图片来源:每经记者 张建 摄

    “我有个朋友康复出院后,不敢见人,怕他们都躲着自己,不敢摸门把手,不敢见自己的孩子,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一位武汉康复驿站的医生说,其驿站的治愈患者中,也有不少人出现焦虑情绪,“有人老怀疑自己没好,还有人觉得其他人会不会再传染给我?我要离其他人远一点。”

    “我不知道这种状态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确定自己是真正的痊愈了。”张丽说。

    因为对伤痛有了记忆,所以他们尤为敏感和谨慎。

    亲人不在了,感到无力和悲伤

    马成说,要说此次疫情对武汉千万家庭改变有多大?他家肯定属于最典型的那一类。

    1月18日,马成的公司举行了一年一度的团拜会,那天,身为公司销售骨干的他多喝了几杯。回到家的第二天下午他就觉得身子不对劲,身上的肉扯着疼。

    没过几天,自己的妻子、父亲和母亲都相继出现了类似的症状。在当时武汉医院床位资源极度紧缺的情况下,马成1月25日在武汉市第三人民医院成功争取到一个床位、1月28日妻子住院,父亲和母亲也相继在医院得到救治。马成一度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可之后发生的变故,当初的“幸运”也变得复杂起来。

    2月9日,马成连续两次核酸检测为阴性,符合出院标准,“其实当时我肺部还是很疼、呼吸也不舒服,我是想再多住几天的,但当时床位紧张,没办法。”马成感叹道。出院后,马成在家自我隔离,由于家里人都在其他医院治疗,那段时间的生活物资都是朋友帮忙购买运送。

    马成出院的那一天,武汉开始进一步强化新冠肺炎患者分级诊疗,将重症、危重症患者定点医院扩容至10余家。

    2月16日,马成父亲所在的医院工作人员打电话告知他,父亲病情有恶化迹象,需要转院。“转院的第二天,父亲电话告诉我,因为病床衔接不顺,他转院当天等到凌晨3、4点钟才有床睡觉。”马成回忆道。

    “他走得很快,我爸过生日的时候跟我说他想吃苹果和牛奶,我还打算第二天托人送过去,第二天医院却告诉我,他头天晚上已经走了。”马成说,从父亲转院到去世不过几天时间。

    身在家中隔离的马成不能去医院见父亲最后一面,他也不能把这份悲痛告知他的妻子和母亲,他独自承担着父亲突然离世的哀恸与无助。午夜梦回,马成不止一次地设想,如果年前公司聚会他没有去,是不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父亲是不是还能再活20年?只是,即便想了很多次,他还是不知道,等疫情过去,与妻子和母亲团聚时,他要如何向他们诉说起父亲离世那一日的细节。

    3月11日,湖北省中医院新冠肺炎康复门诊医生正在查看患者CT

    图片来源:每经记者 张建 摄

    让马成忧虑的还有自己迟迟未完全恢复的健康。

    3月11日,已经治愈出院一个多月的马成告诉湖北中医院康复门诊的医生,自己的肺部偶尔还是会疼,他的诊断报告显示:双肺肺炎、病毒性可能较大。

    短短两个月时间里,这个家庭的巨变,让他感到无力。采访间隙,这个40岁的武汉男人多次提及“可能是我运气不好”,“可能是我身体体质不行”。他问记者,如果当时能在医院多治疗一段时间,是不是恢复得会更快一些?

    “现在武汉对出院患者提高了检查标准,在康复驿站14天(里)需要给他们做两次核酸、一次CT,如果不符合居家隔离标准,就一直住到他满足条件后再回家。”武汉市东西湖区径河街康复驿站医生蔡绪光说,新冠肺炎康复是需要一个过程。

    承受悲伤,也渴望正常的生活

    在蔡绪光看来,在此次疫情中失去亲人的治愈患者大多和马成一样,心情苦闷,不知道如何重启接下来的生活。

    在新沟卫生院康复驿站,有一位患者夜夜梦魇。“她睡觉时大喊大叫,每次都是护士和其他人把她喊醒,后来我才知道她家人感染去世了,住院时同病房的一个病友也去世了,她因此受到的创伤比较大。”

    蔡绪光给这个患者做了两次心理疏导,状况有了极大改善。“现在她睡觉会和她女儿开语音(通话),如果大喊大叫她女儿就会听到,可以马上打电话把她叫醒。”蔡绪光说,梦魇时如果不及时叫醒患者,还可能会引起其他过激疾病。

    事实上,自方舱医院全部关闭,定点医院逐步恢复正常医疗秩序以来,蔡绪光所在的康复驿站正成为现阶段疫情防控主战场,这些康复驿站中不少都是此前的疑似病人观察点,制氧机、呼吸机等医疗设备充足。此外,在康复驿站,除了每天给患者提供新冠肺炎治疗药物外,包括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等十几种基础用药的需求也能满足。

    湖北省中医院新冠肺炎康复门诊内的心理咨询干预室

    图片来源:每经记者 张建 摄

    径河街康复驿站站长曹文说,心理疏导是康复驿站现阶段的主要工作。

    接收新冠肺炎康复患者后,蔡绪光也在有意识地对患者进行更多的心理疏导。“我通过一些心理专家朋友,推荐一些音乐、文章、训练方法,然后每天中午吃完饭,我就会在群里组织大家进行集体辅导,从音乐到语言到文字这样的一个配合,大家跟着一起做;每天晚上也会做一些催眠方面的内容,舒缓大家的情绪。”蔡绪光说。

    心理疏导不只是康复患者需要,很多普通人也同样需要。一位武汉康复驿站的医生说,“我有个朋友,年前和别人一起吃过饭,后来有个人(感染新冠病毒)患病去世了,一起吃饭的有一半人都确诊了,他知道后脑袋啪一下就炸了。但是自己又没有症状,他在房间关了18天,有一天给我发微信,说自己要崩溃了。”

    尽管担心和疑虑还在,和“死神握过手”的经历也让他们中的部分人变得豁达起来。文婷说,等她身体完全恢复,她也想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帮别人。她在医院治疗时,小区实行全封闭管理,在志愿者的帮助下,她妈妈的一日三餐才得以保障,这让她感受到了互助的力量。

    蔡绪光做心理疏导时,也会告诉患者“要放掉过去,把未来看得更美好一些,时间最终还是会把一些东西磨灭掉”。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马成、文婷、王黎、张丽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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