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敏有一支思考的笔。曾有来访学者随手从他的书架上取下几本书,翻开,竟然发现书页上写满了读书笔记。
昨天,他读到一篇文章后,提笔写下“玉树深藏知其有意,群山高耸尽是无名”,并写道:“最出彩的是最后一页中的一句,这也是人单合一模式的目的所在。”
究竟是怎样的文章获得了张瑞敏的赞赏?我们将此文章编排,以飨读者。
海尔群星闪耀时
(文/刘铮铮)
张瑞敏年轻的时候,曾经和同学们去过一次河南兰考。
1966年,《人民日报》发表了穆青与冯健、周原合写的长篇通讯《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震撼了亿万人民的心灵。焦裕禄临终前只有一个要求:“把我运回兰考,埋在沙堆上,活着我没有治好沙丘,死了也要看着你们把沙丘治好!”
他们去兰考,是为了寻访焦裕禄的足迹。焦裕禄住过的地方,就一排平房,条件十分简陋。同学们没有什么可留下的,就把随身携带的《毛泽东选集》放在桌上,摆了高高的一摞。他们还去了焦裕禄的墓地,在墓前照了相,以志纪念。
他们是坐火车离开的。兰考是个小站,上车的时候发生了一幕。一位北京口音的女同学从远处跑来,横跨铁轨时,被路边一根铁丝绊倒,手里还有东西摔了出去。她爬起来以后,没有立刻跳上站台,而是蹲在那里拾掇了好一会儿,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等她上了车,才发现她手里拿着块小手绢,里面包着一点兰考的沙子。摔倒以后,沙子撒没了,她又重新包了点。
学生们非常虔诚,相信精神的力量。那是一个精神至上的时代,就像那篇长篇通讯里写的:关键在于思想的改变。当然,无论什么时候,那些真正考虑他人的生存与发展,并且身体力行去推动的人,都会被人铭记。封存于记忆深处的这段底片,有助于我们理解海尔,为什么对人的价值的尊重,始终贯穿了这家公司。
1988年12月,海尔电冰箱获得了中国电冰箱史上第一枚国优金牌。其他电冰箱厂很是羡慕,因为这不但能直接拉动产品销量,还极大地提升了品牌美誉度。在张瑞敏心中,这次获奖留下的印象也最为深刻,甚至可以说是海尔发展史上至关重要的转折点。此时,距离他来到这家资不抵债的集体小厂,刚刚过去4年。其实,其他同行应该思考的是,为什么海尔每次送检的电冰箱都能保证高质量,不出任何问题?事情都是人做的,关键是如何调动人的积极性。
力挽狂澜,领头人势必身先士卒。1985年,张瑞敏和一位同事去山东省外经委申请外汇。为了节约差旅费,他们住在济南军区后勤部招待所,住宿标准每人4元。时值盛夏,他们早上6点起床,向山东省家电公司借了两辆自行车,骑车去办事,既省时间又省费用。有位领导感叹,这样的人办企业,一定能为国家创造效益,外汇就应该给他们。拿到批文以后,两人连夜赶回青岛,没得及买票,只好先买站台票,上车再补票。由于是旅游旺季,火车严重超员,他们就站在车厢连接处。车厢温度高达40摄氏度,好似蒸笼一般,到青岛时,已是凌晨3点。
这个新来的厂长确实不一样,将所有人视为可造之才,相信只要给人创造条件,人就能适应变化,保持进步,成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在OEC管理实施后期,海尔就开始推行自主管理,发起成立“自主管理班组”,工人基本实行自我监督,监督人员和工人的界限不再那么明显。实现生产目标的压力直接落在小组成员身上,员工就要不断学习新技能,承担管理人员的职责及压力。
海尔规定,只要公司员工发明或改进的工具,明显提高了劳动生产率,就可以申请以发明者或改进者名字命名工具,并且公开表彰,给予现金奖励。“云燕镜子”就是操作女工高云燕发明的,她在给冰箱门体钻眼时,在机床后面加了一个反光镜,解决了钻门体时无法观察钻眼效果的问题。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晓玲扳手”、“启明焊枪”、“马国军垫块”。
从市场链到自主经营体,再到“人单合一”模式,内在逻辑一脉相承,那就是激发每一个个体的力量,而这在西方企业,正是有所缺失的地方。马克斯·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中写道:禁欲主义非常严厉地斥责那些为了个人目的而追求财富的行为,但是如果财富是因从事某一职业且靠个人奋斗而获得的劳动果实,那么它便又是一种获得上帝祝福的标志了。
被上帝祝福的人,死后可以逃脱可怕的地狱进入天堂,这是基督教向其信徒许诺的灵魂盛宴,它使人们逃离对死亡的恐惧,并使之成为值得向往的美好归宿。努力工作,获取财富,就可以成为上帝的选民,新教禁欲主义思想对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起了强有力的推动作用。
但物极必反,资本家为了获得上帝的祝福,将劳动者当成获取财富的工具,任意压榨,走向了某种“异化”。以至于马克思激烈地说:“资本一来到世间,就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而卡内基和洛克菲勒这样有着强烈自省意识的企业家则认为,把财富带进坟墓是可耻的。
张瑞敏一直对GE前CEO杰克·韦尔奇保持着敬意。韦尔奇提出的“无边界组织”,给了他很大启发。韦尔奇认为,GE的管理人员,都要努力发现更好的想法,无论想法是来自公司内部还是外部。他还信奉“速度、简单和自信”,这对大多数效率低下的企业而言,无疑是当头棒喝。
在海尔内部培训会议上,张瑞敏提过一个问题:如何让石头在水上飘起来?不能把石头掏空,也不能把石头放在木板上。答案是:速度。就像《孙子兵法》里说的,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这一切,都能让人联想到海尔后来的一系列提法:破除企业围墙、打造网络型组织、在互联网时代打“移动靶”。
多年以后,张瑞敏和韦尔奇一起吃过一顿饭。那时,韦尔奇早已退休,GE也在新CEO伊梅尔特领导下继续前进。张瑞敏问他,挑选的继任者如何,韦尔奇欲言又止。韦尔奇有“全球第一CEO”的美誉,GE的继任者选拔计划,倾注了他极大的心血,被认为是大公司继任者选拔的典范。伊梅尔特战胜的候选者,也是人中龙凤,其中两位离开GE以后,去3M和家得宝做了CEO。
2017年中,GE选出新的CEO,接替伊梅尔特,但GE已经不是他2001年接掌时的GE了。这年底,GE发电集团宣布全球裁员1.2万人,以实现2018年削减10亿美元开支的目标。2008年的金融危机是伊梅尔特GE时代的转折点,之前依靠多元化和金融业务支撑,GE的营收和利润不断增长。金融危机重创了GE的金融业务,不得不开始剥离金融资产,重新聚焦工业。
由于外部环境变化,企业陷入经营危机,即便GE这样的公司,也只能通过裁员方式被动应对,不免令人唏嘘。相信许多中国的大公司,同样面临类似困境。以此观之,海尔的“相马不如赛马”,就有了不同的意义。给出比赛的场地,明确比赛的目标,将比赛的规则公开化,谁能跑在前面,要看每个人自己的。
其实,“相马不如赛马”出自海尔员工的一篇同名文章。1991年,在一场名为“千里马与伯乐”的讨论中,这位名叫张弛的干部写道:“相马”这种机制,对于千里马来说,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十分被动,弄不好就会碌碌无为一生。所以,从这个意义来说,我倒认为相马不如赛马。赛马与相马虽一字之差,却有本质的不同。赛马彻底改变了千里马的被动命运。它不再把充分显示自身价值的期望寄托在是否有伯乐出现,而是将命运的缰绳紧紧握在自已手里。
我们当然不能以企业一时的状况,否定管理者曾经的努力。韦尔奇当年来中国,每次都受到企业界的热烈关注。一方面,中国企业普遍有多元化经营的冲动,GE无疑是个中典范。另一方面,中国人对那些虽是苦出身,最后登顶事业巅峰的人,有着天然的向往。韦尔奇并非出身豪门,他的祖父母、外祖父母都是爱尔兰移民,他们和他的父母都不曾高中毕业。他的父亲只是一名检票员,9岁时,父母才买下第一座房子。小时候,他就去当球童、送报、卖鞋以贴补家用。只是,时代不断在变化,如果企业最高领导者无法建立一种机制,企业就不可避免地会走向低谷,少数企业能够再上高峰,多数企业就此沉沦,直至死亡。当年,韦尔奇就是神一般的人物,但世上其实没有神。
说到“神”,不免联想到“圣”。张瑞敏与日本“经营之圣”稻盛和夫见过两次。在日本的经济奇迹时代,有四位企业家被称为“经营之圣”(松下幸之助、本田宗一郎、盛田昭夫、稻盛和夫),稻盛和夫是仍然在世的一位。第一次,他们在北京见面,“人单合一”模式已经探索有年,俩人观点存在较大差异。第二次,稻盛和夫来到青岛,与张瑞敏对谈了很长时间。
27岁创办京瓷,52岁创办第二电信,两家公司都进入了世界500强,78岁出山拯救日本航空,稻盛和夫强调敬天爱人与心性修为。这样的论述,就是典型的稻盛哲学:“想达到高目标,就要力行正道,垂直攀登。在这个过程中,无论遭遇什么困难,都不能有瞬息迷茫,要相信自己有无限的可能性。只有持续付出无止境努力的人,才能突破困境。”
方法论层面,稻盛和夫最大的贡献是创立了“阿米巴经营”(阿米巴在拉丁语中是单个原生体的意思,又名“变形虫”,能够不断自我调整,适应外部环境),从公司内部选拔阿米巴领导并委以重任。以各个阿米巴领导为核心,阿米巴自行制定各自的计划,依靠全体成员的智慧和努力来完成目标。
但无论是阿米巴经营,还是许多企业实行的内部合伙人制,都无法将每一个员工和用户直接连在一起。并且,薪酬也只对少部分人进行激励。理论上,这仍会陷入传统的委托代理激励机制,俗称“金手铐”。至今,委托代理激励机制仍是主流公司治理模式,因为似乎落在了不完全契约理论范畴内。
2016年,哈佛大学教授哈特因为在不完全契约理论方面的贡献,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不完全契约理论认为,由于人们的有限理性、信息的不完全性及交易事项的不确定性,拟定完全契约是不可能的,不完全契约是必然和经常存在的。按照哈特的观点,企业也无法对每个员工建立完全契约,最好的方式就是委托代理激励机制。但海尔的创客所有制确实是针对所有人,大家有机会争取和获得价值创造的收益,体现了机会的平等。
最后,稻盛和夫和张瑞敏各自保留了各自的观点。张瑞敏问他是如何拯救日航的,稻盛和夫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走到员工中间,倾听他们的声音,去鼓励他们。确实,日本航空的乘务员们听他讲话,常常是眼泪婆娑。不过,张瑞敏对他的一个说法深表认同:只要机票价格越来越高,成本越来越低,日本航空就能重振雄风,其他事情,他一概不管。“一高一低,中间增加的不就是利润吗?稻盛和夫这样的人,确实能用极其简单的话语,讲出极其深刻的道理。”他说。
1997年,稻盛和夫皈依佛门,并非通常人们理解的在家修行,而是正式剃度,持戒化缘。第一次化缘,他的脚趾露出草鞋,磕到石子,出了血。傍晚,当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寺庙途中,有个公园旁边扫地的大婶,一言不发地给了他一个100日元的硬币。他当时有些吃惊,道了声谢谢。那位大婶说:“师傅您一定很累了吧,回去的路上买个面包吃吧。”
稻盛和夫后来说:“当时我拿着这枚硬币,全身像被电击了一样感到无上的幸福,眼泪难以自禁,全身被幸福的感觉包围着,公园的所有景物也好像变得光辉起来。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我深深地体会到,原来这就是那种被幸福包围的感觉。”
张瑞敏对佛教,特别是禅宗六组惠能颇为了解,到过“南宗禅法”的发源地南华寺。惠能主张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虽然海尔的变革波澜壮阔,他却不想写关于管理变革方面的书,因为等书出版时,已经过时了。好比松下幸之助的管理书籍现在仍在架上,却已经少有人关注。在他看来,只有德鲁克的书,经受住了时间的检验。
德鲁克始终认为自己只是个旁观者(这也是他的回忆录名为《旁观者》的主要原因),他在二三十岁时,已经跟众多人类的闪烁群星有过交集(如弗洛伊德)。他拥有惊人的洞察力,用他自己的说法,就是“能够望向窗外,看到可见但尚未被看见的事物”。在还没有任何人发现之前,他已经观察到20世纪最重要的一些趋势,如日本经济的崛起、从制造向知识工作的转型、苏联的解体等。
尽管德鲁克也经历过乱离之痛,为了躲避纳粹,离开了德国。但毫不夸张地说,张瑞敏这代中国人,人生经历更加跌宕起伏。试想,有谁既经历过极度匮乏(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皆是)的日子,又经历着极度充裕的日子;既经历过纯粹理想主义的日子,又经历着极端实用主义的日子。承受如此试炼,人的心智丰富程度,定然有所不同。
在海尔2018年创新年会上,颁出了“三金大奖”(金网奖、金榕树奖、金锤奖)和“CEO大奖”等奖项。记得“金锤奖”奖牌上,刻着张瑞敏亲笔写的:执一不失,能君万物。这句话出自管子,意思是对事物的本质规律要执著坚持,这样才能让万物为我所用。在他心中,“人单合一”模式,就是“执一不失”的“一”。作为一家公司,首先要活下去,然后要考虑,如何活的时间更久。海尔的答案就在每个人身上,海尔的员工,就是这个时代闪耀的群星。
海尔今年要在9月20日,也就是“人单合一”模式提出十三周年之前,全面引爆物联网。这是一个极具挑战性的目标,因为海尔已经不是一个有围墙的花园,要引爆的物联网是一个生态系统,考验的是能否提供好的条件和驱动机制,既要生生不息,又不能混乱不堪。《史记•周本纪》有句话:一举不得,前功尽弃。意思是一个环节出现失误,会导致前功尽弃。张瑞敏把这句话略作修改,送给海尔的创客:一鼓作气,大获全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