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和大学同学张约见,一起逛商场,看到琳琅满目,摆设工整的商品,便顺其自然地问他,即将到来的圣诞节,有没有为女朋友准备礼物。
而没有瞬间想到,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在千山万水外的亚美尼亚,想要送一份礼物,便没有那么轻轻松松,水到渠成。
瞬间氛围便颇有几分凝窒和感伤。
我便假装不经意地将话题引向了别处。
常常以为,人越成长只会越勇敢,越坚强,越成熟,越拿得起放得下,越不会轻而易举地被感性情绪击伤。
但其实,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人内心有一部分区域,始终脆弱,始终敏感,始终空虚,始终渴望,始终将爱与被爱当作谋生的膏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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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如果情投意合,能够朝朝暮暮自然是最好的,不能够长相依长相守心在一处那也足够让人宽慰。
节日假期,能够共同享受人间好时节是赏心乐事,如果相隔异地,无法陪伴,能够用礼物来润色真情,无异于雪中送炭。
这一点,无论是恩爱伴侣,还是寻常朋友,其实都莫不如是。
一般人也许会认为,只有小孩子才会在节假日之前,嚷嚷着要礼物。
属于成年人的观念,应该是——喜欢什么,自给自足,潇洒利落,简洁优雅。
若是收了别人的礼物,还得筹谋着怎样礼尚往来,太便宜了显得小家子气,贵点了心里又难免憋屈,若光秃秃的,闷声发大财,传出去了难免面子上挂不住,总觉得欠了人家一份情。
成年人是惯常会将简单问题想得分外复杂的,这是他们得天独厚的优势,却也是左右掣肘的软肋。
无论别人怎么想,我自己是喜欢收到礼物的。礼物本身价格如何无伤大雅,但是凝结在其中的心意却是铿锵有力的价值之所在。
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是十五岁那年,好友静用粉红,紫蓝彩纸编织的风铃,十分郑重周全地用礼盒包裹,起初我还不明就里,忍着欢喜等到放学,拆开礼盒一看,瞬间目瞪口呆。
美则美矣,终究太过女孩儿气了,然而一想到是她亲力亲为,一心一意手工制作的,便觉得如获至宝,直到今天,它还安安静静地垂在老房子的帘帐里,随着光阴一点点羽化成尘。
无论岁月如何嬗变,但那份心意始终常存我心。
从那之后,收到过许多礼物,但那串紫风铃却是曾经沧海,是巫山之云。
同样是静,在十八岁之前的那个圣诞节,送给我一套美国女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的著作《飘》,我犹记得,那是一个雨雪霏霏的夜晚,身边走过的人都在瑟瑟颤抖,但个个脸上都带着某种诗意的陶醉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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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那样的时节,因为是那样的青春,因为是那样的天气,因为是那样的你我。
多年之后,再也没有经历过下雪的圣诞节,多年之后,再也没有那样脆弱敏感,浪漫唏嘘的青春,多年之后,再也没有那样神经兮兮,暗无天日地在乎一个人。
那些与青春岁月有关的点点滴滴,那些噤若寒蝉的耿耿于怀,那些小心翼翼的跃跃欲试,那些苦乐交错,冷暖自知的寂寞蹉跎,幸好有一个人舍得陪伴,于是多年之后,蓦然回首,都不觉得伸手不见五指,至少还有一点惺惺相惜的熠熠闪光。
大学时候收到最让我念念不忘的礼物,来自Z。他是一个懂得拿捏别人心思的男孩子,加上江南地方人如水般的细腻,还有与生俱来,或者后天培养的聪明,他总能够出其不意地制造一点惊喜,惊喜之余却又心怀感激。
比如那个美中不足的冬日夜晚,坐在床上读鲁迅的《野草》,结果出其不意地,他敲响了宿舍的门,一个人站在外面,黑黑的脸庞,戴着书生气十足的眼镜,眼睛是明亮的,笑得灿烂,双手掌心捧着十来粒炒栗子,那幅画面,生动明朗,如今宛然如在目前,虽然离开大学校园,已经半年荏苒。
那种妥帖和恰切,像是一个人在荒野,忽然觅得一盏灯,虽然不一定是善良的猎人,还可能是乔装改扮的魔鬼。
但你不知道,有些人像深渊,像缭乱的漩涡,即便明知路途崎岖,难免有凶险,但是脚步不肯停歇,也不能停歇。
我当时就在想,如果是女孩子,索性嫁了他作数。
虽然我一直不曾告诉他,那一天他捧来的栗子,因为太过精致,个头太小,我又是个面对吃的东西做不到小心翼翼,心平气和的人,所以龇牙咧嘴,咬牙切齿之后,吃到嘴里的无二三,算是辜负了他的这一番心意。
过了一阵子,他又敲响我的门扉,不过彼时彼刻,脸上倒是没有那种人畜无害的笑容,竟多了几分让人云里雾里的郑重。
依旧是两只手,像日本人递名片似的,朝我送过来一张小小的卡片纸,我低头一看,哗,是侯孝贤电影里的经典剧照,这还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里面有正当韶华时候,风神俊郎的梁朝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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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不知道是何时何地,听了我喜欢梁朝伟的讯息,然后这样舍得记住。
我自然顾念着他的好,但也幽幽地想过,这样滴水不漏的人,生怕一朝失了性子,有什么不当的言语,有什么轻狂的举动,被他听去了,被他见识了,来日方长拿出来给我当头棒喝,那才真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这些都还是其次,真正令人怀念至今的,是一只玲珑小巧的暗红色茶杯——曾与他共饮普洱的那种。
一眼看去,古朴精美,淡泊沉静,没有分寸花纹,却是不声不响的大美,仿佛是「抱朴守真」的况味,拿在手里是轻盈的。却别有一种优雅兴味。
一拿起它,便想起了那些轻描淡写,或者浓得化不开,言笑晏晏,或者愁眉不展的象牙塔的日子,便想起了那个,有时让人如临春风,有时让人恍惚惆怅的同窗。
如今他远在埃及的开罗,一个看得到金字塔的城市,与中国时区生生错开了六个小时。有时候我这里半夜三更,他那边或许还是落日黄昏。
人生的际遇真的无有定准,他去了他心心念念的异国他乡,怀着他深深浅浅的乡愁,做着他欢欢喜喜的事情,我也坎坎坷坷地经营着自己的生活,也许最终,不过需索一句求仁得仁。
虽然呼吸着不同国度的空气,看着不能同日而语的风景,听着不同风格的语言,想着不同境遇的心情,但是偶尔联系,仿佛还是能够捕捉到三两过往的足迹。
我也不奢求一切历历如旧,只希望还有那浅浅淡淡的三两心意弥留,那也是难得的缘分。
真正这几年一直从陌生熬到老友的人,是W。她是一个颇有想法,不甘于平庸的女孩子,一双扑闪扑闪的眼睛里,藏着外人不知深浅的蓬勃野心,期冀着一份从外表到灵魂都无懈可击的爱情——虽然我经常揶揄她,青天白日里,还是不要做梦了。但是每个人有各自的缘法,谁能断言她就是遇不到那个让她眉飞色舞,又心悦诚服的人?
作为一个糟糠之友,我盼望的,自然是她得偿所愿,喜乐美满。
她也是为数不多,或者说唯一的那个,从认识开始,每年生日,以及寻常节日里都会给我准备礼物,或者其它心意的人。
也许恰恰因为层出不穷,所以反而容易淡忘,就像面对至亲的关怀照顾,我们容易视若无睹,等闲待之一样。
但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无论如何,他自己是心知肚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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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圣诞,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垂涎已久的木质书架,长长一盒,自己辛辛苦苦地抱回家,然后一层一层,一步一步从分离的零件变成有模有样的成品,敲敲打打,拼拼搭搭,虽然不算完美,但是成型之后,再将藏书一本一本安置好,仿佛是一个沉闷无趣的房间,忽然有了格局,有了灵气。
成年之后,收到的礼物越来越五花八门,越来越价格昂贵,但关键的地方,其实是蕴藏在礼物当中的真心。
少年时候收到姐姐买的光影玩具,就是那种类似八音盒的东西,等天黑,熄了灯,扭开开关,忽然房间天花板墙壁上姹紫嫣红,光怪陆离显示出浩渺壮观,美不可言的旋转银河,夜瞬间寂寞空灵,仿佛自己也只是天地洪荒里的一颗璀璨星辰。
独自一人欣赏,无限痴迷。恰恰就是《金枝欲孽》里的尔淳,收到心上人送来的礼物时候那种如醉如痴,心满意足的样子。
后来知道,那也不是什么名贵东西,但是彼时初次相遇,所以仿佛惊鸿一瞥,从此刻骨铭心,不能忘怀。
小时候收礼物,出于好奇,出于虚荣心,或者出于爱占小便宜的心理,那也是野生的童趣,并不感觉可恶。
但是长大之后收礼物,其实是一种安慰,仿佛是淡薄的炎凉尘世,终究还有一个人舍得眷顾,终究还有一份难得的真心,舍得紧紧陪伴跟随。
收到别人的礼物,也尝试着表达自己的真心,不是客客气气地你来我往,更多的是,是一种惺惺相惜的珍重和懂得。
如此一来,心思反而单纯了许多,只是需要那个人懂。
人世间最难得的,就是这一个「懂」,但人世间最珍贵的,其实也是这一个「懂」。
本文作者 -江昭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