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纸厂污染鄱阳湖样本调查：承接产业转移之痛

每经记者 于垚峰 江西德安摄影报道

江西省德安县聂桥镇有一家造纸厂，在未通过环评的情况下，开工生产了十年。废水直接排放博阳河中，博阳河系鄱阳湖的支流，受污染的河水最终注入鄱阳湖。

博阳河下游有个梓坊村，全村千亩葡萄园的灌溉，要从河流中取水，葡萄也受到了造纸厂的污染。不仅如此，村民们的饮用水和生活用水，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

德安县环保局向《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表示，目前他们已经要求这家造纸厂停产，开展环评工作，环评一日不通过，一日不能复工。涉事的永泰纸业有限公司负责人余力说，他是2011年从浙江商人手上接过来的纸厂，此前纸厂一直未上环保设施。

江西省科学院一位要求匿名的专家指出，鄱阳湖水质日益恶化，与沿湖流域的化工、造纸等企业的工业排放不无关系，未通过环评却不间断开工生产，造成这种“先上车后补票”甚至不补票现象的主因，系当地为了政绩忽视了生态保护。

昔日清澈河水如今烂脚/

博阳河是德安县的母亲河，全长约100公里，起源于瑞昌，经德安县邹桥乡入境贯穿全县，最后汇入鄱阳湖。

“十多年前，河里的水清澈见底，鱼肥蟹黄，夏天的时候，村民们都是直接在河里游泳，洗菜洗衣都是直接用河里的水。”说起博阳河当年的水质，德安县聂桥镇梓坊村五组村民老刘赞不绝口。

十年间，博阳河的水，悄然发生了变化。“先是鱼虾少了，河水开始变得浑浊，河面上不时会出现大量的飘浮物体。”梓坊村下王村的村民王世荣（化名）告诉记者，光着脚丫走进直接用河水灌溉的农田，出来后，脚上立刻会起小红点，痒痛，严重的还会出现溃烂。

在村民的带领下，记者来到一块棉花地里，看到地沟里全是污泥，上面正流着污浊的水，哗哗地沿着地沟往下流，沿途留下厚厚一层污泥，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王世荣说，村民们目前饮用的都是地下水，而地下水又与博阳河是相通的，受到了污染的河水，难保不会渗透到地下水中。“虽然现在村民饮用的地下水没有什么问题，但没有做检测，谁也保证不了目前的地下水就是安全的。”

村民将河水变质的元凶直指聂桥镇的多家造纸厂的污染。在聂桥镇的聂桥村，就有永泰纸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永泰纸业）和望夫山造纸厂，紧邻聂桥村的夏家铺还有一家新亚造纸厂。据村民反映，望夫山造纸厂和新亚造纸厂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关闭，只有永泰纸业数十年来一直在开工生产，直到今年的2月2日才停止生产。

数年来，这些造纸厂排放的废水直接流入了江河，导致水环境恶化，而生产中的废气散落在附近居民家中，窗台、茶几，每天都是厚厚的一层黑灰。“早上晒在外面的衣服，到下午的时候，白衬衫变成了灰衬衫，造纸厂在开工生产的时候，根本不敢把衣服晒在外面。”聂桥村一组的村民杜女士非常无奈，跟造纸厂交涉了多次，但起不到一点作用。

生态经济区的污染之痛/

2009年12月，江西省提出的打造鄱阳湖生态经济区规划获得国务院批复，正式上升为国家战略。包括德安县在内的江西38个县5.12万平方公里的面积，都纳入了鄱阳湖生态经济区。

“规划固然美好，但是眼前的污染不去除，谈何生态区规划。”德安县聂桥镇聂桥村一位姓杜的村民说，对村民们来说，最为实际的就是把给百姓带来污染的纸厂关闭，去除污染源，真正保护好翻阳湖的生态环境。

在梓坊村委会支部书记王光先看来，最担心的是全村1200亩葡萄园，这些葡萄园里用水全部取自于博阳河，若是葡萄的销路因此受到影响，全村人的生计就成了问题。

王光先介绍，梓坊村共有10个村小组，280多户，1100多人。村里基本上没有水田，主要都是旱地。旱地都是成片的连在一起，种起了葡萄。

“全村1200亩地种了葡萄，我们梓坊在九江都是小有名气的‘葡萄村’，生产的葡萄都个大味甜。”王光先在谈到他们的葡萄时，充满了自豪，梓坊村的农民依靠种葡萄，年人均收入能达到9000元，比种别的农作物的收入要高。

不过，王光先旋即又露出忧虑之情。梓坊村种葡萄有十多年的历史了，差不多与其同时期，上游的几家造纸厂也开工生产了。此后，当地的水环境和大气环境每况愈下。而葡萄的生长离不开水，需要的灌溉用水全部取自博阳河，河水一年比一年浑浊，污染一年比一年厉害。王光先担心的就是葡萄会不会受到污水的影响，改变了口味。

“事实上，受污染的河水，已经或多或少地影响了葡萄的品质，只不过还没有很明显地呈现出来。”王光先说，要是吃葡萄的时候感觉到味道变了，那问题就严重了。

环保局多次处罚仍生产/

2月22日和25日，《每日经济新闻》记者两次来到德安县聂桥镇永泰纸业。这是一家坐落于省道旁的小型纸厂，纸厂的大门打开着，厂内的空地上堆满了废旧的纸壳。

走进纸厂，左侧的厂房里面，造纸的机器设备已经停止了运转，在机器的旁边，堆放着数卷硬纸板，没有看到一个工人。倒是在厂房的顶上站着几个工人，拿着板材正在修补房顶，一位不肯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厂房的棚顶年前被刮掉了，现在是对厂房进行维修。

绕过废旧纸壳堆，后面就是加工纸的一个大池子，所有的废旧纸原料，都放进去打碎加工。在加工池的右边，有一套污水处理设施，管道、污水池、电泵全是新的。上述工作人员介绍说，这套污水处理装置刚刚建好，还没有开始运行。

在其后面，有一个直径半米多的排水管直接连着水沟，当地村民反映说，永泰纸业公司的污水就是直接从这里排放的。只见残留在水沟里的水仍然呈乳白色，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

这个饱受污染诟病的永泰纸业，直到2月2日才被德安县环保局强制关停。德安县环保局局长祝子根告诉记者，这个公司现在正在做环评，环评没有通过，坚决不允许其开工。

据当地的村民反映，永泰纸业在当地开工了十年的时间，期间一直没有排污设施，也没有通过环评。村民们向上面反映了多次，但是这个造纸厂就是关闭不了。

“我们向上级部门反映了污染问题之后，造纸厂就停一段时间，但过了不久，又会继续开工，总是不能完全关闭。”梓坊村一位姓杜的村民告诉记者，不管村民如何上告，永泰纸业总是有办法应对。

德安县环保局环境监测中心主任万伟明说，这次是彻底要求永泰纸业做好环评，通不过绝对不允许其开工，已经下达了整改通知书。“现在省环保厅都介入了，我们之前对永泰纸业有处罚，最后一次处罚的决定书已经被省环保厅调走了。”

万伟明向记者提供了一份2012年6月20日的《责令改正通知书》，要求永泰纸业立即停止生产、完善污水处理设施，并限于2012年7月1日之前改正以上违法行为。

2012年7月3日，德安县环保局又下发了一份《行政处罚告知书》，上面记录永泰纸业废水处理设施未建成即投产的行为，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水污染防治法》第十七条，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水污染防治法》第七十一条规定，对永泰纸业做出立即停止生产和罚款37万元人民币的处罚。

德安县环保局表示，几乎每年都会对永泰纸业进行处罚。但处罚过后不久，永泰纸业又开工生产了。

即使最近2月2日这次关停，聂桥、梓坊村村民依然心存疑问：“这次会不会又是走一个形式，过了这阵风，又开工了呢？”

“在发展中保护”的反思/

江西省环保厅污染防治处的一位工作人员向《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表示，对没有通过环评的小型纸厂，一票否决，一律关停。

但在县市乡镇，情况并非如此。未建污水处理设施的永泰纸厂，开工已经有十余年，却一直能够生存下去。德安县环保局一位负责人颇为无奈地说：“眼下提的口号是‘在发展中保护’，发展在前，保护在后，环保部门在地方上也要听当地政府的，有时候处于非常尴尬的地步。”

上述环保官员提到的无奈，因为永泰纸业是当地招商引资的一个项目，最初为了发展当地经济，在引进企业时，当地相关部门必须全力配合，根本没有提到环保的问题。

永泰纸业厂长余力显得极为冤枉，表示承受了来自各方的压力。他说，永泰纸业是浙江一位商人投资建设的，属于当地的招商项目，招商的时候，当地政府部门根本没有重视环保问题，为了带动当地的经济发展，只要有项目立刻上马。

“不仅有永泰，附近的望夫山、新亚等造纸厂，都是招商引资的企业。”余力说，对于招商引资的企业，实施的是零税费，这些纸厂不用交税的，而现在则不一样了，永泰纸业一年纳税200多万，税率11个多点。“目前造纸已经不赚钱了，几乎所有的小型造纸厂都处于亏损状态。”

“在我2011年接手前，永泰纸业的污水都是直排的，污水100%排放，我接手之后，提高了技术，对废水进行循环利用，目前的排污率只有5%。”余力表示，当初没有上污水设施的纸厂，在他接手之后，生产与污染的矛盾尤为突出，因此所有的骂名都是他在承受。

小型造纸厂带来的污染不仅在德安有，余力向记者反映说，在九江的永修、宜春市的奉新县等地，没有通过环评的小型纸厂也不少。“有些造纸厂位于山沟沟里面，根本查不到。”

江西省科学院上述专家表示，江西作为内陆地区，在上世纪末和本世纪初，承接了一批沿海高污染的产业，随着经济的发展和对生态的保护，关闭这些高污染的企业势在必行。“江西青山绿水，特别是鄱阳湖一湖清水，在发展的过程中已经受到了污染。如何扼制住这种趋势，保护好鄱阳湖的一湖清水，才是江西发展鄱阳湖生态经济区的重要课题。”